听汪朗讲述他眼中的父亲汪曾祺:父亲非士大夫,是一个单纯的“老头儿”

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今年正值汪曾祺先生(图①)诞辰100周年,有出版社近期推出宣纸线装限量版《汪曾祺经典小说》(图②),读者不少。在对汪曾祺的所有评价中,“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是流传最广的一个。很多人认为,这位作家身上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闲适、恬淡和从容。但汪曾祺的儿子汪朗却认为,这个评价并不是很准确,“士大夫多指具有文人气质的官员,但他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只做过编辑部主任这种业务干部,单从这一点,就没有可比性。”汪朗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时说,父亲没有遇到什么当官的大机会,个别小机会也让家人给“掐死了”,“老头儿也不是说很淡泊,但在我们家,他就得淡泊。因为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喜欢把复杂事情简单化,甚至单纯到有些不合时宜的人。”

我写东西时谁教过我啊

“老头儿”是汪曾祺在家里的统称,不光老伴,儿子、女儿甚至孙女都这么叫。汪曾祺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认为,在一个现代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让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意思。“孙女管他叫老头儿这事,在我们家很正常,很自然。在我们家,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不搞尊卑贵贱。老头儿认为,在家里平等,出去才能持平等的心态跟别人打交道。”汪朗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汪曾祺在《多年父子成兄弟》一文中写过,父亲的平等教育让他很受益,所以他对子女也采取同样的态度。

汪曾祺出生于江苏高邮一个旧式地主家庭。其父多才多艺,还乐于做孩子王,没有一点儿封建家长的架子。在父亲的影响下,汪曾祺的教育观可以概括为顺其自然。“除了让我们做人别太自私,其他方面都由我们自由发展,他几乎没管过我们。” 汪朗说。汪曾祺“不管孩子”的理念贯彻始终,包括不教孩子写作。在老头儿眼里,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搞文学的料。“他不要求我们,也不教我们。他认为文学天分传不下来,后天也补不上。我干了十多年媒体工作后,有一两篇文章我妈觉得还不错,就拿给老头儿看,他也就是‘呵呵,还行’。家里有这种老头儿也挺倒霉的,你就彻底断了文学这个念想吧。”

但母亲毕竟望子成龙,汪朗记得自己上大学时,母亲总让父亲教他怎么写文章,父亲从来不搭理。实在逼急了就说:我写东西时谁教过我啊!家人则一致认为,汪曾祺不是完全靠才气出来的,也很下功夫。1939年,汪曾祺离开高邮,辗转到昆明报考西南联大。入学后,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等文学大家都当过他的老师。不过汪曾祺不是那种所有老师的课都认真听讲、循规蹈矩的学生,他没少逃课,但逃课的时间大都是去图书馆看书。“他大学期间看了不少外国的翻译小说,对中国古代、近代的文学作品都能说出道道来,对后来的创作有不小作用。只不过他读书读在人后,一般人看不出来。”

汪曾祺对自己的评价是文体家。他曾表示,文体的基础是语言。一个作家应该对语言充满兴趣,对语言很敏感,喜欢听人说话。据汪朗回忆,父亲连上世纪50年代写在墙上的大标语都记在心里。他认为好的语言首先要准确、精炼,即使是一个标语,写的没有废话也是好文字。“别看他写文章很雅,但实际上一肚子坏水,有时会有一层别的意思藏在一本正经的叙述之下,偶尔出现的一句话、几个字,甚至一个问号、感叹号都有他的意思在里面。如果你能看出他在哪儿使坏,然后会心一笑,那是真正看明白了。”

生活,是很好玩的

老头儿的另一个“异秉”,是对文学的执着。“他心里一直有个想法——我就是写小说的料,而且能写出点名堂来。尽管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外部环境写不了,但这个想法从没改变,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所以,上世纪80年代很快就能出来。”1958年,38岁的汪曾祺在文联系统整风复查中被划为右派,撤销《民间文学》编辑部主任职务,下放到河北省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改造。1962年,汪曾祺调回北京,在北京京剧团担任编剧,直至离休。“文革”期间,由他编剧的《沙家浜》公演,掀起样板戏热潮。但这也不是他想要的创作。汪曾祺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四人帮’倒台后,我真是松了一口气。我可以不说假话,我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异秉》《受戒》《大淖记事》等几篇东西就是在摆脱长期捆绑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从这几篇小说里可以感觉出我鸢飞鱼跃似的快乐。”

有人问汪曾祺: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他答:“丁玲同志曾说她被划为右派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人间送小温

“文革”后,中国曾一度形成“伤痕文学”潮流。但汪曾祺的作品中很少有悲苦,总是寄托着一种温暖和美好。正因如此,他的作品被一些评论家认为不够深刻、不够主流。他撰文回应称,“我知道我不会成为主流,我就是边缘作家。我的小说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中国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是我的国家。正如沈先生所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丧失信心。我并不反对荒谬感、失落感、孤独感,但如果为了赢得读者,故意去表现本来没有或有也不多的荒谬感、失落感和孤独感,我以为不仅是不负责任,而且是不道德的。文学,应该使人获得生活的信心。”

在汪朗看来,父亲的作品风格是本性使然,不是有意去表现的。“当时那么多人被打成右派,人家都写自己怎么倒霉,吃了多少苦。他也吃了不少苦,但还是喜欢去观察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他跟农民睡在一铺炕上,一出汗,虱子能从这头爬到那头,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人生体验,没把这事看得很不堪很痛苦。他不是去美化生活,有意把不美好的东西说成美好的,而是把生活中真正存在的美好挖掘出来表现出来,让大家慢慢体会。有挖掘生活美和人性善的愿望,才能发现它们确实存在。我认为,在这方面他与沈从文先生的作品是相通的。”

汪曾祺的一首小诗很能代表其作品与人生的底色: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他觉得生活中没什么太大的温度,有一点暖和就行了,温度太高就把人烧死了,不正常,也不自然。他不愿意刻意去渲染或拔高什么,那剩下的就是小温了。”

汪曾祺的作品多为短篇小说、散文等,没有长篇巨著。这是不是他的一个遗憾?“可能有一点,但他对外宣称自己不是很喜欢长篇。”汪朗告诉《环球时报》记者,父亲的观点是,长篇小说本身是一种不正常、不自然的表现题材,因为人生没有那么多完整的故事。“他觉得人生都是一个一个片段,短篇小说是反映这种片段的。长篇小说要想把结构写完整,一定得瞎编,否则圆不了。他不喜欢,也认为自己没有编故事的能力。”汪朗补充道,“老头儿还认为,长篇小说废话太多。”(记者 张 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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