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 “温情与敬意”:钱穆的壮阔一生

钱穆被称为“国学大师”“史学大师”,他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国史大纲》等中国近现代史的名著,令其声名远播。不同于其他学者,他一生从未上过大学,更没有出洋留学,完全是自学成家。他从乡村小学老师而走上大学讲坛,成为名教授,成为一代学术大师。

■蔡登山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一八九五年生于无锡延祥乡啸傲泾七房桥的五世同堂大宅。他的远祖曾是当地首富人家,只是传到父亲辈已沦为赤贫了。钱穆在七岁那年,便被父亲送到私塾去读书。一九〇四年钱穆十岁,考入无锡荡口镇果育小学。在求学的四年中,钱穆先后得钱伯圭、华倩朔、华紫翔等名师的教诲和指点,使他既接受了良好的传统国学的熏陶,也同时接触到西方的新学。而这些名师更开启了钱穆日后喜治史地、重视历史观念、民族意识,而又兴趣广泛、博学深思的治学风格。一九〇八年常州府中学堂新成立,钱穆考取中学班。治学方面则受史地老师吕思勉的影响最大。师徒后来都享有盛名,但仍经常往来切磋学问。纵使钱穆最后未能完成中学教育,但是他在七年多的少年时代,深获良师教诲,他日后待人处事、治学方法、事业基础和人生志趣,都根源于这优越的环境。在十八岁时,钱穆为谋生计,远赴七八里外的秦家水渠三兼小学任教职,这也是钱穆从事教育生涯的开始。在此期间他借阅秦家丰富的藏书,先后遍读严复翻译的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穆勒的《名学》等书。钱穆也因此对近代西洋新学说产生兴趣。从一九一二年春到一九二二年秋,钱穆担任了十年的乡村小学教师。在这十年的苦读、在这十年的冥索,钱穆体现了为学不止、刻苦进取的精神。一九二七年秋,钱穆转入省立苏州中学任教。钱穆在任教三年期间,课余之时,更埋首撰写《先秦诸子系年》,并先后完成《国学概论》讲义、《墨子》《王守仁》诸稿,又曾发表多篇论文及《孟子要略》等书。

钱穆在香港

一九三〇年秋,钱穆任燕京大学国文系讲师,开始了他北平八年的大学教书生涯。在燕大他任教大一、大二国文,学生李素英说:“宾四老师精研国学,又是一位渊博多才、著作等身的好老师,采用旧式教授法,最高兴讲书,往往庄谐并作,精彩百出,时有妙语,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宾师是恂恂儒者,步履安详,四平八稳,从容自在,跟他终年穿着的宽袍博袖出奇地相称。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在课堂里讲起书来,总是兴致勃勃的,声调柔和,态度闲适,左手执书本,右手握粉笔,一边讲,一边从讲台的这端踱到那端,周而复始。他讲到得意处突然止步,含笑而对众徒,眼光四射,彷佛有飞星闪烁,音符跳跃。那神情似乎显示他期待诸生加入他所了解的境界,分享他的悦乐。他并不太严肃,更不是孔家店里的偶像那么道貌岸然,而是和蔼可亲。谈吐风趣,颇具幽默感,常有轻松的妙语、警语,使听众不禁失声大笑。所以宾师上课时总是气氛热烈,兴味盎然,没有人会打瞌睡的。而且他确是一位擅长诱导和鼓励学生的好老师。”授课之余,他继续增补《先秦诸子系年》一书,及发表论文而备受瞩目。但因燕大是教会学校,外国行政语言和西式办公作风,使得钱穆终感不易适应,因此他在任教一年后便辞职了。钱穆早年常以未能进入北京大学读书深造为憾,但在一九三一年钱穆却得以在北大历史系任教。他共开了三门课,其中“中国上古史”“秦汉史”为必修课,“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则为选修课。当时北平研究“中国上古史”风气特盛,钱穆在北大上课好像登上“辩论场”,但他屡创新说,因此除了本科系的学生外,又引来其他外系的学生旁听,他成为“叫好”又“叫座”的老师。

钱穆的墨宝

在燕大时钱穆在顾颉刚的邀约下,在《燕京学报》第七期上,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文中他指出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一书,曲解史实,抹煞反证,有二十八处之多。这篇文章以举证详密、立论坚确,震撼当时北方学术界。而在这篇文章中,钱穆的某些论点,其实和顾颉刚的观点是不相同的,但顾颉刚能容纳不同见解的博大胸襟也最为钱穆所感佩。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北京大学在傅斯年的倡议下,决定将原本由十五位断代史专家合讲的“中国通史”课,改由一位讲授担任,而钱穆被推选担任这一教席。次年他着手编写《国史纲要》讲稿,并于一九三三年秋开始讲授中国通史。七七事变,随着北大的南迁,钱穆在长沙、昆明等地仍讲授中国通史等课。一九三八年四月,钱穆再度随校辗转流徙于蒙自、宜良,并于课余重整《国史纲要》讲稿;经过十三个月的时间,到一九三九年六月在云南宜良城外的“岩泉下寺”,撰成《国史大纲》一书。《国史大纲》是钱穆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代表作,也是一部享有盛誉,影响极大的中国通史著作。

钱穆在《国史大纲》书前的《引论》提出他对新通史的重要看法,他说:“一者必须将我国家民族,已往文化演进之真相,明白示人,为一般有志认识中国已往政治、社会、文化、思想种种演变者所必须之知识;二者应能从旧史统贯中映照出现代中国种种复杂难解之问题,为一般有志革新现实者所必备之参考。前者在积极地求出国家民族永久生命之泉源,为全部历史所由推动之精神所寄;后者在消极地指出,国家民族最近病痛之症候,为改进当前之方案所本。”《国史大纲》出版后,时人公推为近数十年中国通史之最佳著作,其境界之高,议论之卓,诱导国人民族感情,启发读者治史蹊径,绝非一般著作所能比拟。他提出国人对本国历史要有一种“温情与敬意”。钱穆的本意,是要让国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刻,通过学习历史而认识祖国历史、热爱祖国文化,以激励保种护国之心。如此,则国家才有向前发展的希望。钱穆在国家多难之际,以一介书生报国,可说是非一般史家所能相提并论的。

桂林街时期的钱穆

一九四九年春,钱穆偕唐君毅应广州私立华侨大学之聘南下,又在广州遇见张其昀。张其昀告诉钱穆已约谢幼伟、崔书琴等人拟在香港办学校,同时邀钱穆参与,钱穆毅然答应。钱穆到港后,看到许多青年失业、失学,心有感触,决定居港办学。经过一番努力,他筹划“亚洲文商夜学院”,终于在一九四九年十月正式开学。建校初期,规模极小,只租用九龙油麻地伟晴街华南中学三间教室作为上课之用。初时学生只有三十多人,后来增加至六十余人。由崔书琴任教务长,教员有唐君毅、程兆熊、罗梦册、张丕介等人。一九五〇年春,设分校于港岛北角英皇道海角公寓,而钱穆等人则白天到香港,晚上回到九龙,两地奔波授课,备极辛劳。这是新亚书院的前身,也是它的创始阶段。同年秋,由王岳峰斥资在九龙深水埗桂林街六十一、六十三、六十五号租“顶德新楼”三、四楼,作为新校舍,并向香港教育司正式立案为日校,改名为“新亚书院”。钱穆的办学宗旨为“在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并旁采西欧导师制度,以人文精神教育为宗旨,沟通世界东西文化。”而专任、兼任教授则增添吴俊升(后任副校长)、任泰(英文)、刘百闵、罗香林(历史)、张维翰(国文)、卫挺生(经济学)、陈伯庄(社会学)、杨汝梅(银行学)等,均属国内政、学界负名望的硕学宿儒。据学者李木妙说:“阵容之强盛,香港大学中文系亦远不能比,深受香港教育司所重视,因此对于新亚特多通融,有所请求,皆蒙接受,甚少为难。”

新亚初创时,设一公开学术讲座,每周末晚上七时至九时在桂林街课室举行,校外来听讲者每满座,可得六十至八十人左右,学生留宿校内者,只能挤立墙角旁听。钱穆尝自言:“盖余等之在此办学,既不为名,亦不为利,羁旅余生,亦求‘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意。”对中国学术之传播与发扬,不遗余力。他手撰新亚校歌,由黄友棣谱曲,其词中有曰:“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这不但是钱穆办学的艰辛写照,而且是“新亚精神”的具体表现!钱穆硬是凭着一股“扎硬寨,打死仗”的苦撑苦熬的精神,使得新亚书院得以创立和发展。

一九五三年夏初,美国雅礼协会派卢定教授来新亚接洽合作,在翌年五月,新亚得雅礼赠款每年两万五千元为学校日常开支(钱穆一向坚持不办殖民地教育,亦不愿办教会学校,主张宗教自由,雅礼协会对此并无异议,以示协助新亚发展,别无目的),同时又在九龙城嘉林边道三十号租地下楼为图书馆及一楼为教室,学生分在桂林街、嘉林边道两处上课。一九五五年春新亚研究所(案:一九五三年秋,获亚洲协会资助,设新亚研究所于九龙太子道)获哈佛燕京社资助,设置奖学金,添置藏书,出版学报、研究论文,并正式公开招生,取录后修业两年,经所外考试委员阅卷考试,始获毕业。又得美国福特基金会捐款,由香港政府拨地,在九龙红磡农圃道建造新校舍。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七日举行新校舍奠基典礼,十月落成迁入,全校建筑以图书馆占地最大,教室次之,各办公室占地又次之,校长办公室最小。福特基金会派人来巡视,对学校布局安排极为满意,称“观此校舍之建筑可想此学校精神及前途之无限”。

一九六零年六月十三日,钱穆荣获美国耶鲁大学名誉人文博士学位。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七日香港中文大学正式成立于新界沙田,而新亚书院(新亚研究所除外)与联合书院、崇基学院成为中文大学的三个成员学院。对于新大学的命名及校长人选的任用,钱穆曾提出重要意见。钱穆在新亚书院最艰困的时候,从没有轻言辞职,他发扬“千斤担子两肩挑”的豪情,使“新亚”不断地发展前进。当新亚加入中文大学时,学校的基础已奠定,再加上中大与他当初办学的理想与信念,已有一段差距,因此他在一九六四年向新亚董事会辞职,但未获准只允休假一年。一九六五年才正式辞去“新亚书院”校长一职。他在最后一次以院长身份主持新亚书院毕业典礼,临别赠言说:“此后诸位正要走进现世俗世界中去谋职业,干事业;但我郑重奉劝诸位,莫要忽略了另一个理想的真世界之存在。”而据新亚书院校董及图书馆馆长沈燕谋的日记说:“宾师去校,自言于校无复留恋。”钱穆功成不居,于此可见。

一九五五年春新亚研究所创于九龙太子道304号2楼

钱穆撰新亚校歌手稿

在这之前,一九六〇年一月钱穆偕夫人应美国耶鲁大学之邀,在东方研究系讲学半年,授课两门,学生大多是耶鲁语言学校的教师,由李田意教授随堂作翻译。六月十三日,在耶鲁大学第二五九届毕业典礼上,为了表彰钱穆在教育和学术上的成就,及其为东西文化交流所做的贡献,耶鲁大学特授予钱穆名誉人文博士学位。大学校长在典礼中特请李田意用国语朗诵颂词曰:“钱穆先生:你是一个古老文化的代表者和监护人,你把东方的智慧带出了樊笼,来充实自由世界。你是新亚书院的创办人和校长,在教育中国青年的事业上,耶鲁是你的同志和拥护者。耶鲁大学鉴于你个人的天才,和你在学术上的成就,特授你以人文博士学位。”在耶鲁讲学期间,钱穆又应哈佛燕京社之请,在哈佛东方学研究所作学术讲演,讲题为“人与学”,由著名华裔学者杨联升担任翻译。

钱穆与夫人胡美琦结婚后俪影成双

一九六七年十月,钱穆夫妇来台定居,蒋介石即命阳明山管理局,依钱穆所选定的地点——士林外双溪近东吴大学东侧,建宾馆两层,以表示对这位“国宾级”史学大师的礼遇。在外双溪临溪路七十二号的“素书楼”,钱穆朝夕孜孜不倦地埋首于《朱子新学案》的撰写,这是他晚年用力最多、用心最专的重要著作,加上两年的准备时间,前后共费七年之久,完成煌煌五大册,凡九十万言。一九六九年十一月《朱子新学案》完稿后,钱穆应张其昀的礼聘,任中国文化大学历史研究所博士班导师。此后,他先后兼课于多所大专院校。一九八五年六月九日,钱穆在素书楼上了他教学生涯的最后一课,当年他九十一岁,结束了七十四年的教育生涯。

钱穆以自学而成为一代史学大师、国学大师,他贯通经史,论者称他:“以史学观点治诸子,以温情敬意治史学。义理与考据并重,而特重探本寻原,深入问题核心,赋予新的生命。”而“读书、教书、著书”贯穿着钱穆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为了教育,他淡忘了故乡、淡忘了家庭、淡忘了妻子儿女,甚至淡忘了他自己。这种好学不倦,矢志于学术、投入教育工作的奉献精神,足为当代学人的典范。

晚年时的钱穆

而他晚年居住二十多年的素书楼,却被台北市议会部分议员抨击为“非法占用”,限期一个月收回,钱穆被迫迁居。政界的斗争,累及无辜,对一个年逾九旬的老人,一个毕生为中国文化招魂的史学大师,实难让人理解。钱穆特在报纸为文表白说:“来台定居至今二十二年,平日严守隐居之素志,今不幸被卷入此是非中,内心不胜感慨。余年已九十五岁,实无精力与人争辩是非。生平惟服膺儒家所论士大夫出处进退辞受之道。人各有志,余亦惟秉素志而已。今已公开宣布迁出素书楼之决定,深望社会诸贤达能从此还我平静生活,则不胜感激!”而就在搬离素书楼两个月后,在一九九〇年八月三十日,钱穆在台北寓所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钱穆晚年在台北素书楼前

钱穆去世后,夫人胡美琦遵其遗愿,在苏州西山太湖之滨,觅得归骨之所,素白的碑石昂然屹立,端庄的大字,刻着“无锡七房桥钱穆先生之墓”。几级台阶,旁种松柏,放眼远眺,太湖之水沉静地从山脚涌过。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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