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收时节,我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炎炎烈日下,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头裹汗巾、满脸褶皱,眼神迷茫,眉骨间渗出点点晶莹,粗糙的手指裹着纱布,干裂的嘴唇周围挑着几根凌乱的胡须,稀疏的牙齿不知咀嚼过多少生活的苦难。这幅画作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极度的真实感,深深地打动了我。每次凝视它,我似乎能感受到老人的体温与呼吸,捕捉到祖父、父亲以及许许多多乡亲们的影子。

有人说,农民只有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才会自信,一旦离开了土地就很卑微。我觉得自己是蹉跎城市的农人,回想当初,麦收时烈日暴晒下的痛苦、汗流浃背时的疲倦、长时间弯腰的困乏,让当时年少的我无比抵触,内心渴望通过读书跳出农门,不再干农活,尤其不再收麦子。多年以后,我在旋黄旋割鸟的催促声中又一次回到故乡,欢快自由地奔跑在祖辈们踏过无数遍的土地上,微风中裹挟着麦子即将成熟时的清香,肆意地躺进这片广袤的麦田里,一种被麦浪淹没的幸福感弥漫全身。身旁的麦穗,一株比一株出落得丰腴饱满,蝴蝶、蜻蜓在麦尖上舞蹈,我的思绪也随之插上翅膀,穿越时空。最是难忘与童年的玩伴一起烧麦穗,情不自禁揪上一把麦穗,烤熟后轻轻揉碎,慢慢吹去麦糠麦芒,只留下鲜润的麦粒,用手指在掌心一粒粒地拨动,仿佛惹弄着襁褓中婴儿。一仰头,将麦粒滑进嘴里,闭上眼细细嚼磨,唇齿之间暗香阵阵,馒头、锅盔、油饼、面条……一道道的面食早已在眼前浮现。
旋黄旋割鸟还在没黑没明地叫,麦子真的要黄了!父亲的脚步开始变得急促,他要赶在太阳出来前下到麦田,查验麦子成熟了没有,一旦错过这个时间,太阳的光线和泛黄的麦子会合伙欺骗人的眼睛,从而过早开镰收割,造成人为减产。“磨刀不误砍柴工”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看看那土墙根下薄得像月牙儿的磨石,就知道父亲这一生收割了多少麦子。那屋檐下的几把镰刀,早已被父亲收拾齐整,枕戈待旦,镰刃在阳光下锃锃发亮,如宝剑出鞘时的凛冽,似战马出征前的嘶鸣!还有那打麦场,经过石磙碌碡一圈圈的沉重碾压,变得平展展、瓷楞楞,就等着迎接一捆捆的麦子闪亮登场。
当麦子独有的黄色漫卷到村子的每座山头,一场盛大的劳作便开始了。出门打工的汉子们这时候也如归巢的候鸟,一头扎进那黄亮亮金灿灿的麦浪中,田埂边来回穿梭着牛车、架子车、拖拉机,田野里人欢马叫,熙熙攘攘,煞是热闹,汇聚成麦天一道亮丽的风景。

火辣辣的太阳箭镞般射向无遮无挡的麦田,麦秆子被晒得吱吱作响,仿佛一根火柴就可以将空气点燃。农人们的身子个个弯成拱形,汗珠子如同地里的野草擦干了又出,反反复复。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和身体黏在一起,招引着蚊虫趋之若鹜,频频来袭。对于这些,农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丰收的喜悦战胜了肢体的灼热与躁累,手中的镰刀欢快有力地与麦子作最后的告别,所过之处,一捆捆麦子匍匐在地,只留下齐整整的麦茬,散发着湿润的草香。一旦开镰,人们往往习惯沉默,只有镰刀和麦秆接触时的刷刷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树荫里,有人一边喝水,一边拉着家常,无非是说今年年景好,麦子长得厚实,费镰费胳膊。麦田中央偶尔有人抬头看看太阳,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捶几下酸痛的腰臂,又像拉满的弓一样弯了下去......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一片乌云压过山头,每个人的神情顿时紧绷,手忙脚乱,收割后的麦子怕雨啊!动作麻利、奔跑迅疾的年轻人,会最先抵达打麦场,把那些正在晾晒的麦捆码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麦垛;有时候大雨来得迅猛,不给人们时间反应,往往人还在半路上,就已变成落汤之鸡。麦场上的人们就像不知疲倦的蚂蚁,来回奔忙着。等忙完了,所有人累得没有一丝力气,一屁股坐在麦垛边大口喘着粗气。有的时候麦垛刚刚码好,一阵狂风,乌云四散,太阳又直戳戳挂在天空,原来老天只想和人们开个玩笑,人群里便会有人抱怨道:“这要命的鬼天气!”有时也会遇上连阴雨,三两天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人就熬煎地吃不香,睡不稳,嘴里嘟嘟啷啷,看啥都不顺眼!
五黄六月的农活如同春天的花事,一波接着一波,让人应接不暇。刚结束了收割、拉运、码垛的农人,趁着天公作美的间隙,又投入到一场新的战斗中。听吧,麦场上又响起了脱粒机的嘶吼声,那声音如同一头饥饿愤怒的野兽,昼夜不停地吞下一捆又一捆的麦子,十天半月之后,一村庄的麦垛被吞噬殆尽。此时的乡邻们,在面对这项需要集体协作完成的农事时,表现出空前的友好与团结。不信你瞧,脱粒机一响,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扛起铁杈、木锨急火火地往打麦场赶,即便平日里相互之间有些隔阂,这时去帮忙抱几个麦捆,挑几杈麦秆,扬几锨麦子,矛盾也会淡化,两家人的关系会修复不少。
夏日的夜晚,月光如水,蛙声阵阵。背着太阳跑了一天的男人们纷纷奔向河边,谁也别嫌谁,大家一起赤条条地泡在河水里,尽情地放松着身心,让那潺潺流水冲走一天的炙热和疲乏。此时的夜显得无比清凉和寂静,鱼儿仿佛也感受到这种惬意,在人们身体之间欢快地嬉戏着、追逐着、叮咬着.....

一场龙口夺食的麦收总算接近尾声,家家户户的院坝里堆满了金黄的麦粒。人们光着脚板踩在滚烫的晒场上,一耙耙翻搅着麦粒,一遍遍扫去麦糠麦芒,一颗颗捡掉土石疙瘩,直到夕阳映红了天边的晚霞,男人随手抓起一撮麦粒,咬在嘴里咯嘣作响,黝黑的脸膛上总算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新麦入囤,满屋子都是新麦的香,忙了一季的人们平展展地躺在炕上,嘴里哼着秦腔。这时,家里的女主人会使出看家本领,将面和硬、揉匀、擀薄、切细,做成一碗碗鲜香四溢的臊子面、油泼面、浆水面......
在麦田里鞠了一辈子躬的乡亲们,陪伴麦子完成一次次生命轮回---从青苗破土到拔节孕穗,从麦浪金黄到脱粒归仓,从香消玉殒到华丽蝶变,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一茬茬的麦子养育了一代代儿女,也耗尽了祖辈们的年华和青春。村里和父亲一样的老人被岁月收割得所剩无几,一些年轻人也选择离开麦田,进入城市打工、陪读或是长期居住。
村子里的蝉鸣声还是那样单调刺耳,一浪高过一浪,让人弄不清是梦是醒。一台台收割机在麦田里驰骋,每割完一块地,一车籽粒饱满的麦粒就会被运出地块,不到几天的功夫,整个村庄的麦子就被收割殆尽。这场景,让年逾古稀的父亲看得一会摇头一会点头。
布谷、布谷、割麦种谷!布谷鸟一如既往地在深邃的夜空中鸣叫,那声音悠远而急促,仿佛母亲一遍遍呼唤着我的乳名。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麦子,长在了故乡最宽厚最温暖的大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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