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五十二:善书者善择笔——兼说言先生用长锋羊毫

“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毛笔是源于中国的传统书写工具,在长期的书写过程中,人们对制笔、选笔、用笔形成了一套完备的经验,历代书法家都非常重视毛笔的选用。元人孔齐说:“凡学书字,必用好墨、好砚、好纸、好笔。笔墨尤为要紧。笔不好则坏手法,久而习定,则书法手势俱废,不如前日矣。”

古代许多善书者,对毛笔制作工艺都十分熟悉,有的亲自动手制笔,如张芝、韦诞及兄韦昶等,既是书法大家,也是制笔高手。更多的书家是参与指导笔工调整工艺,以定制和选择适合自己的毛笔,如王羲之任湖州太守期间,对湖笔的生产进行了指导,其《笔经》云:“昔人或以琉璃、象牙为笔管,丽饰则有之,然笔须轻便,重则踬矣。”于是,轻灵的竹梗从此就成为湖笔笔杆材料的首选。赵孟頫对制笔用毫极为苛刻,稍不合意即拆开重做,钱泳《履园丛话十二·艺能》有记载:“相传赵松雪能自制笔,取千百支笔试之,其中必有健者数十支,则取数十支拆开,选最健之毫并为一支,如此则得心应手,一支笔可用五六年,此其所以妙也。”篆书名家吾衍对毛笔的选择使用颇有研究,提出了写篆之笔可以烧毫、剪毫、裹毫。如此择笔之法在后人看来是一种弊病,这是时代局限所致,也导致他用笔较为单调。不同形制毛笔的选择也将影响到书法作品的自我风格和艺术特性。如王羲之《兰亭序》为鼠须笔书写、颜真卿《祭侄文稿》为鸡距笔书写、苏轼《寒食帖》为诸葛笔书写、陆游《自书诗帖》为猩猩笔书写、陈献章《自书诗卷》为茅龙笔书写。毕竟,“书法是一种诉诸直观感性的艺术,书写工具,主要是笔、墨、纸则成为其‘内在形式’的一重要因素,其质地、效能直接影响到艺术效果。”(张天弓)

董其昌  跋米芾《蜀素帖》

书写要不要选择毛笔?也有书家持不同的观点,如唐代的褚遂良、欧阳询、虞世南和裴休认为“能书不择笔”。对于这种观点,元人方回有诗云:“世言善书不择笔,此物岂可不精择。空弓难赠养由射,快剑始堪孟贲击。”书家手中的笔犹如武士的剑、箭手的弓,“笔者刀矟也”(王羲之),哪有不加选择的道理呢?犹如善游者不仅在主观上拥有游泳必备的技能和体力,客观上也是掌握了水的性能与规律,所以才敢、才能畅游于江海之中,而不识水性的人则只能望洋兴叹。这于书家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言先生作为当代著名的书法家之一,其成功的因素有很多,有一点就是“善书者用笔”。他和历史上大多数的书法大家一样,对书写首要工具的毛笔有着严格的要求。承续了清代碑学用笔的创新成果,有着深厚的篆隶书法的功底,从而偏爱和崇尚长锋羊毫的使用。言先生在《当代书法审美自觉中的文化创造》一文中说:

我作篆、隶、大草均是用长锋羊毫。为什么要用羊毫?唐代人作草都是用硬毫,清代开始出现长锋羊毫笔,这是一大变革,清代人用长锋羊毫跟清代的建筑与碑学兴起有关。长锋羊毫、蓄墨量大,用墨的变化多,在生宣上书写可充分发挥墨彩的优势。用长锋笔书写必须要提笔、用中锋,我是一改市场上鹤颈笔型制成笔肚厚、锋颖长的笔,保证下笔重实、产生沉稳的线条的力量感。(《抱云堂艺评》)

羊毫是当今使用最广泛的毛笔,它始于南北朝之前,至秦时蒙恬改良制笔而成为新材料,南宋以后才盛行羊毫造笔,至清初之后被普遍采用。由于羊毫柔软圆润、柔而无锋,弹性较差,有书家据此以为羊毫写出来的字易偏“肉”而柔弱无骨、肥软圆熟,难以遒健骏爽、神采焕发。殊不知,“笔软则奇怪生焉”(蔡邕),刘熙载《书概》阐释道:“余按此一‘软’字,有独而无对。盖能柔能刚之谓软,非有柔无刚之谓软也。”可知,字写得是“肉”还是“骨”,是柔弱还是劲健,笔的软硬是一方面,更在于书者的用笔是否得法,是“笔为我用”,还是“我为笔用”。若具备了较高的书写能力,掌握了用笔规律,羊毫同样能表现出雄强的笔力和笔势,使软中有刚,“刚柔并济,变在其中矣。”(张怀瓘)表现出书法的骨力、韵致、神采等千姿百态的变化来,所以“奇怪生焉”。如刘墉用硬笔,却写出最肥的笔画来,而梁同书用羊毫,但写出来的笔画却比刘墉细得多。林散之说:“力量凝蓄于温润之中,比如京剧净角,扯起嗓子拼命喊,声嘶力竭,无美可言,谁还爱听?”“看不出用力,力涵其中,方能回味。”道出了羊毫书写的真趣味。

言恭达  自作词《满江红 · 白衣天使出征》局部

由于碑学的兴起和生宣纸的应用,清代书家对毛笔的喜好和选择也发生了变化。在生宣纸上书写需要锋颖长、蓄墨量大、出水慢的毛笔,这样的笔蘸一次墨可以连续书写,连作数字,更适合在生宣上发挥,这就是羊毫。魏锡曾《书学绪闻》云:“凡字之及寸者仍需羊毫回腕。”“今篆隶兼习,以顺其性;提肘回腕,以树其体;羊毫浓汤,以振其力。”乾嘉时期,由硬毫受宠彻底转向了大量纯羊毫毛笔的走俏,而且锋颖也由短加长,后长锋羊毫盛行起来。长锋羊毫的兴起,一是和纸张由熟到生的转变有很大的关系。碑派书法最初复兴的篆、隶书,用蓄墨少、出水快的硬毫是无法在吸水量大而且快的生宣上表现出其毛润苍浑、古朴沉厚的金石笔意,而长锋羊毫却能达到这种效果。言先生说:“我作篆、隶、大草均是用长锋羊毫”,单从择笔使用上来说,就注定他将会把笔墨的丰富性变化、线条的深邃性质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正确使用纸和笔,写出来的作品才能够更全面展示自己的创作水平,赵孟頫在《松雪斋书论》中强调纸与笔对写字的影响:“书贵纸笔调和,若纸笔不称,虽能书亦不能善也。譬之快马行泥滓,其能善乎?”显然,笔、纸等书写工具的质地、效能直接影响到书写的艺术效果。二是碑派书家为矫正帖学书法靡弱轻浮的弊病,提出了用笔要高悬肘腕、捻管裹锋、中锋用笔、腕竖锋正、缓送涩进,运笔平铺笔毫,以达到万毫齐力的目的。并认为在行笔过程中要力匀势足,点画的两端和中截都要中实气满、坚实不虚。如此的技法要求和审美原则,都是长锋羊毫的特性所能彰显出来的,这也无疑推动了长锋羊毫的使用。进而,长锋羊毫成了清代以来许多书家的理想工具。

赵孟頫《归去来辞》

邓石如是公认的能将长锋羊毫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碑派书家,有清一代的长锋羊毫到他才集大成而收到了前所未有的效果。他用长锋羊毫,不加剪截,杨守敬称“王良常、钱十兰之篆书,以秃毫使匀称,非古法也。惟邓完白以柔毫为之,博大精深,包慎伯推其直接斯、冰,非过誉也。”乾嘉时期的帖学大家梁同书也是极力倡导使用长锋羊毫的,他在《频罗庵论书》中主张“笔要软,软则遒;笔头要长,长则灵;墨要饱,饱则腴”,“人人喜爱硬毫,故枯。若羊毫便不然。”他的这些主张也是后来碑派书家的作书要诀。擅长书法的收藏家陈介祺偏爱长锋羊毫,常常苦于无长锋羊毫可用。好友吴云在《两罍轩尺牍》中记有为其寄羊毫之事:“所来样笔一支,当属杨春华之子如式赶制五支交来纪带上,杨子虽不得为善工,尚能如吴说之不失家法,在南方已推庸中佼佼。惟事成于促迫,恐未必能得心应手,特检箧中自用者,得大、小羊颖八支,羊紫颖二支共十支。李君实云:书家得一好笔,如壮士获一宝刀;得一良墨,如统军者受千钟之饷。”可见陈介祺到了无长锋羊毫不能作书的地步。

陆游《致原伯知府尺牍》

由于生宣敏感的吸水性,以及长锋羊毫特有的笔性,要求书家对下笔的轻重、行笔的急缓都要有适度的把握。所以,用长锋羊毫在生宣上书写,无疑增加了用笔和用墨的技巧难度,只有功力深厚、经验丰富的书家才能真正驾驭好长锋羊毫,达到得心应手、随心所欲的地步。否则,在起笔时由于墨水足、生宣洇化渗透快而失去笔意,使字迹成为一个个模糊的黑团团,形如墨猪。而到了墨尽笔枯时,所写的线条又扁平贫瘠,荒凉无生机。潘伯鹰在《中国书法简论》中称“羊毫中有一种长锋的,用起来不好”。之所以不好,他认为:“长锋羊毫由于笔毫过长,竟可以说是没有了笔肚子。这样就破坏了最重要的‘健’字条件。运行时,即便十分小心也是拖沓缴绕,使书者用不上劲。再则吸墨量甚多,而因笔身瘦长,一经垂执,墨汁迅即泻下。除了故意要在生纸上出涨墨,无人愿用这种堙没锋棱不显笔法的笔。”潘先生回首自己早年使用长锋羊毫,认为其“不好”。回头来看看言先生关于使用长锋羊毫的经验之谈,似是能解决这些“不好”。善书者不但知书,也知笔,对于长锋羊毫“没有了笔肚子”,言先生是“一改市场上鹤颈笔型制成笔肚厚、锋颖长的笔,保证下笔重实、产生沉稳的线条的力量感。”关于“无人愿用这种堙没锋棱不显笔法的笔”,这正是不善用长锋羊毫的必然结果。使用这种笔,需要极为高深的运笔技法和功力,才会娴熟运用,从而突破用笔的技术难关和障碍,获得常人难以逾越的审美境界。如言先生所说:“长锋羊毫、蓄墨量大,用墨的变化多,在生宣上书写可充分发挥墨彩的优势。用长锋笔书写必须要提笔、用中锋。”

正是言先生基于长锋羊毫和生宣的精湛运用,以清代碑派书家篆隶的“裹锋”笔法为用,参以帖学的“绞转”笔法,创造性地形成了独自的“以篆入草”“以篆入隶”“以草入篆隶”的用笔方法,形成了“清逸、蕴藉、浑朴、平和、简静”的艺术风格和“清、拙、厚、大”的美学思想,挥写出深厚的文化学养和精神内蕴。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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