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虹桥遗事图》辨伪及其他

  《流虹桥遗事图》署名黄媛介作,在清末由廉泉、吴芝瑛夫妇收藏。他们在清季民初携图广征题咏,且将原卷题辞及新征得的题跋诗词刊登于《申报》;又用珂罗版影印此图入《南湖四美》画册中。因而,此图一度广为人知。例如,《鲁迅日记》1913年9月23日即提及:“复至文明书局买《南湖四美》一册,价九角,皆吴芝瑛所藏,画止四帧。”

  黄媛介(约1610—1668),浙江秀水(旧称禾中,今属嘉兴市)人。她是明清之际著名闺秀,生于普通士人之家,许配布衣杨元勋为妻。未婚之时,名士张溥慕其才艺,曾有意纳之为妾,黄媛介峻拒之。成婚后,家室寒困,其夫复不事生产,黄媛介只得与夫四处奔波,以做闺塾师和贩卖自作书画为生。明清鼎革,嘉兴遭“乙酉兵乱”,黄媛介随夫出奔,先后辗转流徙于松江、苏州、南京、金坛、丹阳诸地,顺治末、康熙初,又曾两赴杭州、一居扬州、两赴京师,最后因子女皆卒,心碎南归,于穷愁孤独中病卒于南京长干里。

  黄媛介以一女子身与并世名公巨卿及闺秀才媛游从,其诗文书画才艺广受推崇赞誉。就诗文词而言,黄媛介扬弃了普通闺秀嘲风弄月、感时伤逝、念远寄外的常见题材,而如杜甫一样将关注的视角投射到整个社会中;就书画而言,与普通闺秀所擅长的花鸟画、佛道人像画相比,黄媛介则因眼界已开而更擅长士大夫式的山水画。

  为何说《流虹桥遗事图》系伪作

  《流虹桥遗事图》现藏于何处,已不可知,但廉泉夫妇曾在宣统二年(1910)请同乡画家吴观岱摹绘过一图,今存。据吴观岱摹本及《南湖四美》图册,可知此图是根据叶舒崇的遗事而绘,画面上端是远处连绵起伏、一线如黛的江岸与山峰;中间留白处则是吴江,江中错杂、横亘数处洲渚,洲渚上蓑草丰茂,野趣盎然;下端近处则是掩映在疏林密树间的楼宇和茅屋;屋外小径曲直,向左侧伸展,直至一座数孔的石桥,石桥上站立一长一少两位士人,长身玉映,似在交谈聊天。整个画面清疏有致,笔法多样,浓淡相间,生动再现了叶舒崇遗事的细节。叶舒崇是叶绍袁、沈宜修之孙,叶小纨、叶小鸾、叶燮之侄,年少才高,品貌皆隽。可惜年命不永,康熙十七年夏秋间,他以进士身份应征博学鸿儒科,到京后不久,即因病而逝。

  《流虹桥遗事图》画幅精美,遗事叙述有典有据,且多晚近名公题咏,按理说其真伪当不存在问题。不过,图上题跋却易引起疑问,此图上端除王士禛题诗外,还有落款黄媛介的长跋:

  吴江叶元礼,少时从其从兄过平望。酒家一女子见而悦之,私询其母曰:“适与吴江叶九相公来者,谁耶?”母曰:“其弟四郎也。”女自此遂病,且死,告父母曰:“儿因叶郎而病,今死矣。叶如再经此,须一告之。”如其言,元礼入哭之。事如唐崔护“桃花人面”,特不回生耳。今元礼殁三十年,贻师追忆前事,感赋绝句,命媛介补图。噫,柳明花媚,流水依然,此中有人,仿佛呼之欲出矣。

  此跋前段从王士禛诗题注语脱出,自无舛误;后段寥寥数句,却露出了马脚:

  其一,此跋中明言黄媛介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仍在世,与史实不符。康熙八年,毛奇龄为黄媛介、商景兰等人的《梅市倡和诗抄稿》作跋时,明言黄媛介已卒。由是可知,黄媛介实卒于康熙七年秋冬间,根本无法预见四十年后之事,遑论作画题诗?此外,黄媛介与叶小鸾、叶小纨为姐妹行,二叶卒后,黄媛介曾各赋七绝十章挽之(叶绍袁辑《午梦堂集·彤奁续些》)。就年辈而言,黄媛介亦为叶舒崇长辈,而顺治年间至康熙初年,正当其饥寒交困、侘傺流离之际,可能也无闲心津津乐道后辈少年的小儿女情事吧?

  其二,此跋中所及黄媛介、王士禛交游,与史实出入也较大。黄媛介约生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前后,较生于崇祯七年(1634)的王士禛年辈更早,断无称王为“贻师”(王士禛字贻上)之理。但黄媛介确实曾为王士禛作画,事在顺治十七年(1660)、十八年间,其时黄媛介在寓居扬州的工部尚书赵开心之子赵而忭家任闺塾师,王士禛恰于顺治十七年三月赴扬州推官任。

  由是可知,《流虹桥影事图》应是较为熟悉王士禛诗文、熟悉王黄二人交游,且工于画技,但对黄媛介生平细节了解较少者的伪作。那么,作伪者可能是谁呢?

  廉泉的画卷、藏品多来自宫本昂(字子行,江苏泰州人。以助赈议叙知县,后因军功加同知衔;曾任山东日照、泗水、范县、即墨等县知县)。那么,宫本昂有没有可能是此图的作伪者?严廷中《摸鱼儿》词为这个问题作了定谳,试看其序:“吴江叶元礼舍人,渔洋山人弟子,丰姿秀逸,有卫玠之目,过平望,有女子见而悦之,感病死。渔洋记其事,系以七绝一首。宫子行得渔洋残稿,以叶事绘图装册,即以稿冠首,寄莱阳索题,为倚此解。”(严廷中《岩泉山人词稿》)

  此词并序亦载于《明湖四客词钞》中,字句略有差异,但却未载于《流虹桥遗事图》中:严廷中是宫本昂的同僚至交,其词序中已明言宫本昂曾借叶舒崇遗事及王士禛诗意绘图;而宫本昂起意作伪时,肯定不会留下严廷中的题图词稿来自证其伪,因而《流虹桥遗事图》上自然也难寻严廷中遗迹。

  历史总在不经意间留下痕迹,至此可以确认,此图即宫本昂本人作伪而成。

  为何说《南湖四美》皆系伪作

  既然《流虹桥遗事图》已被证伪,与之同属宫本昂、廉泉递藏,且同被列入《南湖四美》的马湘兰《天寒翠袖诗意》、董小宛《孤山感逝图》、方白莲《秦楼惜别图》又如何呢?

  先来看《孤山感逝图》。此图原卷2011年前后曾被保利艺术博物馆公开拍卖,引起不小轰动,后来成功拍出。图中亦赘有长跋:

  “孤山回首已无家,不作人间解语花。处士美人同一哭,悔将冰雪误生涯。”曩与畹兰姊氏学画于水绘园,戏拈梅瓣贴扇,姊作枝干成之,巢民老人谓:“如此写梅,于古法中别开生面,极暗香浮动之致。”曾制一扇奉彤章先生,一时传为吾园隽构。戊子残腊,晴雪压檐,紫玄宫太公蜡屐见过,出示孤山感逝之作,命为补图。呼灯蘸墨,用煮石山农笔成此小幅。伊人云逝,寒华自荣,诵靖节先生句,觉与太公感逝之作同此凄丽也。董白。

  董白即董小宛,戊子为顺治五年,巢民老人即冒襄,紫玄宫太公指宫伟鏐,畹兰即宫伟鏐之女、冒襄弟冒褒之妻宫畹兰,煮石山农则指元末画家王冕。此跋不仅交代了董小宛作画的原因,也交代了董画在泰州宫氏递藏的原因,可谓用力甚勤、用功良苦。但长篇大论反而容易出现细节差错。学者范景中、汤宇星、周建锋等认为,此跋至少存在三处问题:其一,董小宛并无机会生活于水绘园中,水绘园于顺治九年始归冒起宗、冒襄父子所有,而董小宛卒于顺治八年,顺治五年哪会有董小宛于水绘园学画之事?其二,冒褒生于顺治元年,顺治二三年间冒襄全家留居宫伟鏐家,冒褒母马恭人为之聘妻宫畹兰,宫畹兰年齿应与冒褒相近,则定比董小宛年轻,董小宛无称之为姊之理。其三,巢民老人为冒襄自称,顺治五年冒襄年三十九,亦无自称“老人”之理。

  马湘兰《天寒翠袖图》作伪痕迹更为明显,该图跋称:“素卿五姊嘱写天寒翠袖诗意,为录广陵纳姬酬孝升诸公催妆诗十首之一云:‘懒学盘龙注口脂,纫兰结蕙畏人知。曲江公子游方早,芳草王孙归未迟。’”素卿是名妓薛素素的字,孝升则是清初贰臣龚鼎孳(谥端毅)的字。龚鼎孳娶“秦淮八艳”之一的顾媚(字横波)为妾。马湘兰(名守真)则是“秦淮八艳”之首,但年辈要早于“七艳”很多:她生于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卒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当时龚鼎孳及顾媚尚未出生,皆无亲承其风采之可能。

  最后看方白莲《秦楼惜别图》。此图方白莲自题:“五换严更三唱鸡,小楼天澹月平西。风帘不着阑干角,瞥见伤春背面啼。”跋曰:“丁巳冬月,两峰主人与梧舟农部,夜谭往年秦邮女子梅俪青影事,感而赋此。雪窗剪烛,为补《秦楼惜别图》,并录原诗。追忆前因,情事如昨,不知梧舟见之,其凄惋更何如也?”末署“戊午人日白莲居士方婉仪”,并钤小印二,一为“两峰之妻”,一为“方氏白莲”。方白莲名婉仪,方愿瑛孙女、罗聘(号两峰)妻。丁巳为乾隆三年(1738)、戊午为乾隆四年,其时方白莲年方七八岁,则此图之伪可不言自明。

  由是可知,所谓《南湖四美》图卷,当皆是宫本昂有意作伪而成。古代闺秀的生平细节较男子远为沉晦,难于辨明,这可能是宫本昂起意作伪,并在一定时期内能瞒天过海的一个先期条件。而宫本昂基于家族的亲眷、交游的传说与记忆,选取题材,创作伪画,如此劳心费神,却并未在生前公之于众,反而在弥留之际将之转给廉泉夫妇,如此处置,可能也反映了他作伪后畏于人知的典型心态。因缘际会,这些图卷又借由廉泉夫妇之手,广征当世名公如陈栩、樊增祥、易顺鼎、沈曾植、陈三立、赵熙、潘飞声、陶北溟、溥侗、夏绍笙、孙道毅等人的诗词题跋。诸名公的诗词题跋不仅完成了对这些画卷真实性的“背书”,也增益了其价值,还参与了清末民初社会上对明清之际史实人事的共同追忆和想象,可谓影响深远。但在当下,随着明清闺秀研究的逐步深入,宫本昂的作伪手段已难遁形,而泰州宫氏、小万柳堂在艺术史、收藏史上的名声亦必因此而受很大影响,特别是连带所及的宫本昂、廉泉递藏的明清扇面的真伪也成为问题。

  宫本昂是一位精于扇面收藏的大家,一生中所获极多,这些扇面在其身后同样转归廉泉夫妇“小万柳堂”收藏。廉泉夫妇亦曾将这批扇面编为《扇集大观六十集》,以珂罗版影印出版,其中不仅包括明清众多名士文人的作品,还包括像叶小鸾、李因、马湘兰、薛素素、黄媛介、董小宛这些闺秀的作品。这些扇面的真伪情况又如何?基于前面的讨论,我们难免心生疑窦。不过,扇面篇幅短小、落款简单,其陈述事实既少,则其漏洞亦尠。基于历史事实的辩证往往派不上用场,而对书法、绘画笔法技法的辨析,以及钤印真伪的判断又存在相当的难度和主观色彩。因此,这批藏扇究竟真相如何,尚有待于学界更为深入、细致的探讨。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传媒学院)


  •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 作者:顾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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