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讲堂|马月亮:从一词二赋的人称变化看苏轼的精神突围(一)

摘要:被贬黄州的苏轼完成了思想由儒家主导向释道主导的转变。我们可以从一词二赋中的人称变化看出这一转变的过程:《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苏轼处于儒家主导的失意状态之下,他用第一人称“我”直抒胸臆,表达对“人生如梦”的感慨;《赤壁赋》中第三人称“客”与“苏子”的对话,则是面对人生困境苏轼精神世界中儒与释道的碰撞;《后赤壁赋》中的“予”实现了碰撞后的超越,归于豁达与超脱,有着浓浓的释道的意味。

关键词:一词二赋;人称变化;儒释道;碰撞;精神突围

黄州时期的苏轼,文学创作达到了一个高峰,被称为“古今绝唱”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一洗万古”的前后《赤壁赋》都是在这时写成的。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时期的苏轼实现了精神世界的自我突围,那个后人心目中的东坡居士便是从这里走出的。

被贬的苏轼,无论是现实境遇还是精神世界都有着折断式的变化。他有过失落、痛苦,有过纠结、挣扎,最后归于旷达、超脱,实现了精神上的自我救赎。这个过程背后是儒、释、道三种思想的碰撞和平衡。

黄州时期,苏轼精神的蜕变可以从他一词二赋的人称变化中看出端倪:《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我”是儒家思想主导的失意的本我;《赤壁赋》中苏轼巧妙地用第三人称贯穿全文,站在宇宙和历史的维度,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处境,在儒与释道思想的碰撞中为自己走出精神困境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后赤壁赋》中的“予”则归于旷达与超脱,有着浓浓的释道的意味。

一、“多情”的“我”

苏轼思想中有着强烈的儒家的济世情怀和浓浓的建功立业的政治热情,他幼时便“奋励有当世志”(《东坡先生墓志铭》);在《沁园春·孤馆灯青》中,曾抒壮志“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更是以孙权自比,展现了“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即便是被贬黄州之后,他仍然秉持着儒家思想中的坚毅与固穷,仍然坚守着“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高,仍能发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强音。

《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我”同样是儒家思想主导下的苏轼。“多情应笑我”一句是解读词中苏轼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多情”中既有对如大江般流逝的时光的叹惋,又有对厚重历史的追忆;既有对如画江山的赞美,又有对英雄业绩的追慕;既有对自身遭遇的悲慨,又有对“人生如梦”的感叹。词人怀古伤今,怀人伤己,情感壮中含悲。“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是苏轼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很多人将其归为旷达,这应是阅尽苏轼整个人生之路后的一种推想。单就此时此境的苏轼而言,说其旷达难免牵强。对于一个心中装着时光流年、装着滚滚历史、装着如画江山、装着英雄功业、装着理想抱负却被推入人生低谷的人而言,又如何能一下子做到旷达呢?“多情应笑我”,应笑“我”多情,一个“笑”字是作者的自嘲,又是作为儒者的“我”面对人生困厄的无奈叹息。

二、挣扎的苏轼

清代张伯行曾云:“凭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之无私。一难一解,悠然旷然。”(《唐宋八大家文钞》)在《赤壁赋》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苏轼内心挣扎和抉择的过程。他精神世界中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与释道的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思想产生了激烈的交锋。苏轼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深深地懂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必须跳出自我,才能看清自我、超越自我。因此,苏轼在《赤壁赋》中没有像《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样用“我”,也没有像《后赤壁赋》一样用“予”,而是以第三人称的形式为我们呈现了两个苏轼:作为儒者的苏轼——客;作为释道者的苏轼——苏子。第三人称的使用,可谓神来之笔,如此,苏轼便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现实处境和精神世界。

尽管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然而片刻的欢愉无法消除苏轼内心的愁绪。面对“万顷之茫然”,苏轼借客之口发出了“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感慨。此处苏轼以“美人”隐喻君王,借写“我”和美人天各一方,暗示自己被贬黄州的处境,对“美人”的渴望之情溢于言表。正如清人李扶九所言:“篇中所言,不过随时行乐,惟‘美人’二字,则公真意所在。”(《古文笔法百篇》)

儒家主导下的失落之感在苏轼的心底不断蔓延,他进而借客之口说出自己心中的四悲:英雄业绩今安在,何况吾辈渔樵者,一悲碌碌无为;蜉蝣寄托天地间,一粟飘零沧海中,二悲自身渺小;吾生须臾转瞬逝,长江无尽滚滚来,三悲人生短暂;欲挟飞仙不可得,愿伴明月终成空,四悲理想难成。这些都是传统意义上失意儒者的典型心理状态。

如此强烈的情绪该如何排解呢?此时,作为释道者的苏子便登场了。苏子借助对水与月的思考,将儒者的执拗和痛苦一一化解。水代表时间,是历史的角度;月象征自然,是宇宙的角度。苏子站在时间和宇宙的维度与客对话,通过对变与不变、取与不取的思考对客进行劝慰。从变的角度来看是逝者如斯,从不变的角度来看则是亘古如斯。明白了这个道理,当我们将自己置身于整个人类发展的进程中,又何惧人生短暂、自身渺小呢?天地的万物都有它的主人,不是我们的,即使一丝一毫也不拿取。依此来看,“一世之雄”的英雄业绩、“挟飞仙”“抱明月”的人生理想或许本就非己所有,又何必苦苦争取呢?不如看轻功名利禄,看淡人生得失,以坦然的心境来欣赏“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这一大自然的无尽宝藏。

苏子对水月的思考深受释道思想的影响。面对人生的困境,他首先想到的是像道家一样从自然中寻求解脱,借万物之力抚平失意的伤口。变与不变的哲学中有清晰的庄子“万物一齐”和释家“物不迁论”的思想印迹。对于取与不取的思考,则明显源自释家的思想。“无尽藏”本身便语出佛典,“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则和释家虚无遁世、超脱圆融、懂得放下的追求相通。释家思想一直影响着黄州时期的苏轼,他在《安国寺记》中就曾写道:“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客喜而笑”意味着在碰撞之后释道的思想占据了上风,一个全新的、旷达的、超脱的东坡居士的形象即将清晰地走到我们面前。他在《答李端叔书》中曾说:“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1]苏轼跳出了自我的精神困境,站在自我之外,置身水月之下,重新审视自己,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定义,完成了由“故我”到“今我”的转变。这种转变是灵魂的一种超脱、精神的一种蜕变、思想的一种升华。

来源:《语文教学通讯•A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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