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尤方明 北京报道
时针拨回2020年,16家方舱医院铸就了武汉的生命之舱。
“许多患者从最初进院的茫然恐惧,到后来的逐渐适应,再到最后共同参与构建方舱医院特有的社区文化,这段记忆是难以磨灭的。”回忆起在武汉江汉方舱医院的点滴,孙晖仍然记忆犹新。
孙晖是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下称武汉协和医院)党委副书记、原江汉方舱医院院长。从2020年2月5日正式启用,再到当年3月9日休舱,设置1564张床位的江汉方舱医院累计收治1848人、转出521人、出院1327人,是武汉市开放床位最多、累计收治人数最多、累计出院人数最多的方舱医院。
时间来到2022年,奥密克戎毒株成为我国本土疫情的优势流行株,吉林、上海等地发生规模性疫情。基于毒株特点,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于3月14日印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九版)》(下称《第九版诊疗方案》),要求将轻型病例与无症状感染者实行集中隔离管理。
方舱医院兴建潮已在各地兴起。截至4月25日,全国已建成和正在建设的方舱医院近400家,床位总数约56万余张。
5月16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党组书记、主任马晓伟撰文指出,提前规划准备定点医院和亚定点医院、永久性方舱医院、集中隔离点,把防控的人力物质资源备足备齐,确保一旦发生疫情迅速启用。
此番表态以来,河南商丘、浙江义乌、内蒙古包头、四川自贡等地相继启动永久性方舱医院的建设规划。河南省则于6月8日下发通知,要求各省辖市(济源示范区)永久性方舱医院于7月底前完成建设规划,适时启动建设。
在2020年武汉疫情期间,中信建筑设计研究总院有限公司副总建筑师熊汉武曾担任火神山医院建筑专业负责人。他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临时性方舱医院与永久性方舱医院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多是通过大型公共建筑改造而来,排污、水电供应、空调系统等方面需要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化才能投入使用,而后者在规划设计伊始就是以隔离收治患者为主要目的,在硬件设置上将更具针对性。
在硬件条件之外,方舱医院在运营管理、物资保障、信息化支撑等方面同样需要关注。而永久性方舱医院在常态化疫情防控阶段能够发挥怎样的作用,也值得进一步思考。
在前述受访人士看来,相较于大规模新建永久性方舱医院,做好大型公共建筑以及公立医院平急切换的充分准备,或许是资源最大化利用的更好途径。
方舱医院曾被运用于抗震救灾时期的应急救援工作,但用于大规模传染病的救治,此前尚无先例。
孙晖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抗击疫情期间启用方舱医院的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能够依托现有的场所设施快速改造;第二,可应对短时间内患者数量激增的问题,将传染病患者与普通人群隔离开来,同时进行快速识别、判断与治疗,缓解定点医疗机构的压力。
2020年2月5日,在武汉疫情最为吃紧的关头,湖北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联合中南建筑设计院股份有限公司、中信建筑设计研究总院有限公司的有关专家,夜以继日编写发布了《方舱医院设计和改建的有关技术要求》(下称《要求》)。
《要求》涉及如何选择被改造建筑、改造内容、分区隔离、结构安全、给排水、通风空调、电器及智能管理等十个方面的内容,其中还考虑到患者起居所需的硬件条件。
熊汉武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详细介绍了方舱医院建设中的种种考验。方舱医院的改造主要有三大重点难点。其一,是选址问题。选址不得靠近居民区等人员密集场所,与周边建筑需要保持至少20至30米的间距,建筑外围还应有较大的集散空间,方便大量人、物进出。因此,体育场馆、展览建筑、标准化厂房等通常是优先考虑改造的场所。
其二,是建筑的平面布局。方舱医院要按照传染病医院的标准划定分区和流线,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三区两通道”的设计。“三区”是指污染区、半污染区、清洁区;“两通道”是指医务人员通道、患者通道,两个通道要完全分开。
其三,由于大部分被改造建筑先前不是作为医疗建筑来使用,而在疫情来临时则需要满足大规模人群的生活、治疗需求,因而在排污、水电供应、空调系统等方面需要进行较大幅度调整。
在排污方面,方舱医院产生的污水应进行消毒,达标后才能排放。一方面可增设化粪池等地埋式污水处理设备增加容量;另一方面也可在室外搭建临时性的卫生间、洗浴区,通过密闭管道系统收集排水,并由市政工作人员定期进行抽排,从而提升污水处理的效率。
在供电方面,方舱医院应当考虑两路电源的切换,同时在室外增设柴油发电机保证供电容量,尽量避免因停电对于治疗的影响。
在空调系统方面,若建筑原有空调和排风系统可以利用,应确保全新风运行;若无法利用,应增设机械通风系统,并在排风机入口处加装空气过滤器,保证排到室外的空气不造成二次污染。
规划设计只是方舱医院面临的诸多挑战之一。2020年3月,孙晖及其同事在《中华医院管理杂志》上发表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下武汉方舱医院运行管理模式及实践探析》一文,其中提到,管理模式、物资储备、院感防控等环节值得进一步思考。
“我始终认为,方舱医院不是单纯的隔离点,而是一所医院。既然是医院,那么对于患者的医疗照护就是工作的核心所在。”孙晖说。
核对、身份识别、会诊、查房、医嘱……武汉协和医院把日常诊疗过程中所遵循的各项制度搬到了江汉方舱医院中来,从而实现对患者的病情快速评估、分类处理与心理疏导。
孙晖表示,江汉方舱医院通过时间与空间的双维度管理保证医疗照护的质量。既实行24小时轮值制,又建立起舱、区、房等虚拟空间的病区负责制,使得每个病人既有固定的医生对其进行照护,当其需要的时候也能随时找得到人应急。
在江汉方舱医院运行期间,采用了政府主导、公立三级甲等医院托管、多方协同的模式。前述文章指出,安保、餐饮配送、医疗废弃物处理、防护物资、转运车辆等保障类工作,应由政府部门承担,且明确责任部门和对接方式。而患者筛查、诊疗等工作由托管医院负责。
至于多方协同,则包括医院与政府间的协同,医患之间的协同,医院内不同岗位的协同,以及院内的多支医疗救援队的协同。
据孙晖回忆,江汉方舱医院实行住院总医师制,由武汉协和医院的医务人员担任住院总医师、总护士长,负责统筹所辖区域的医疗护理工作。当时,有来自27家医院的救援队进驻江汉方舱医院,每支队伍负责区域内的筛查诊疗工作,同时安排武汉市的医疗队员加入各个救援队,起到联络沟通、上传下达的作用。在遵循方舱医院总体安排的前提下,充分尊重各地医务人员的风格习惯。
医患之间的协同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彼时,江汉方舱医院成立了“江汉管家”志愿者服务队伍与患者临时党支部,医院、志愿者、患者三方每天相互交班,对发现的问题及时交流整改,有力保障方舱医院的运转。
标准化的工作流程是可复制的。今年4月,孙晖率领湖北医疗队驰援上海,正式接管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方舱医院W1舱。“我们把江汉方舱医院的原班人马与运营经验都带到了上海。”
孙晖介绍,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方舱医院(下称新国博方舱医院)共计10个舱位,每个舱位都相当于江汉方舱医院的规模,由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仁济医院负责10个舱位的运行。对外,W1舱需要服从新国博方舱医院的管理模式与工作安排;对内,“江汉模式”得以在一片新土地上施展。
6月15日中午,新国博方舱医院正式闭舱,在运行的77天累计收治患者47920名,治愈出院患者47244名,转运676名重症患者至定点医院。
随着奥密克戎变异株的来袭,方舱医院迎来了武汉疫情之后的又一波新建热潮。
3月22日,在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局长焦雅辉在回答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提问时指出,按照《第九版诊疗方案》规定,隔离酒店也可以作为轻型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的隔离场所,但是强调相关集中隔离场所不能同时隔离入境人员、密切接触者等人群,因为轻型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是核酸阳性,而入境人员和密切接触者中有核酸阴性的人员。
“当前感染者快速增长,需要隔离的密接人员数量也在快速增加。在这种情况下,隔离酒店等隔离点的供需矛盾非常突出。因此,很多地方建设了方舱医院。”焦雅辉说。
焦雅辉表示,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要求各省根据疫情形势建设或拿出建设方案,保证每个省能够至少有2-3家方舱医院。即便现在没有建设,也要拿出建设方案,确保在需要启用方舱医院的时候,能够在两天之内建成并且投入使用。
4月29日国新办召开的新闻发布会,进一步透露了彼时方舱医院建设的进展。截至4月25日,全国已建成和正在建设的方舱医院近400家,床位总数约56万余张。
马晓伟的前述表态,让“永久性方舱医院”的概念进入公众视野。在5月23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监察专员郭燕红对这一概念进行解读。
郭燕红表示,建设方舱医院不是疫情严重的信号,而是根据奥密克戎变异株的特点做到以快制快、有备无患。
郭燕红说,针对奥密克戎变异株传播速度快、传染性强的特点,第九版诊疗方案提出积极构建平急结合的医疗救治体系。轻症患者及无症状感染者将被收治到方舱医院进行临床观察与治疗,防止更大范围的感染。为此,各地应当常规准备或改造一定数量的基础设施,确保一旦发生疫情,能够在24小时之内转化为方舱医院投入使用。
另外,普通型、重症和有风险因素的感染者将被收治到救治能力较强的定点医院,以提高治愈率,降低病死率。定点医院救治转为轻症后及时转入方舱医院,避免医疗资源挤兑。
关于永久性方舱医院建设的要点,郭燕红介绍称,应依托符合条件的基础设施,做好水电、厕所、淋浴、通风、通道等方面的布局改造,储备病床单元、医用物资、防护物资,并准备好相应的医务力量。同时,也要安装铺设医疗信息系统的线路。
“这些设施不仅用于应对新冠肺炎,在应对其他的传染性疾病以及大规模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时都意义重大。在平时,它依然可以发挥原有作用,一旦需要能够在很短时间内转换成方舱医院。”郭燕红说。
孙晖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省会城市和千万级人口以上城市应当是永久性方舱医院布局的重点。至于其他的市县州,应当根据人口密度、城市功能以及流行病传播特点等因素进行决策。“方舱医院不仅可用于传染病防控,在应急救灾等方面也会起到帮助。”
孙晖表示,历经两年多的探索实践,我国在方舱医院建设方面已累积了丰富经验。其所在的上海新国博方舱医院,模块化设置与材料质量等方面较武汉时期有了一定进步。在建设永久性方舱医院时,需要进一步思考智能化场景应用,以及如何与区域地理气候特点更好结合。如北方需要注意防寒保暖,南方需要注意降温除潮等。
在熊汉武看来,永久性方舱医院在规划设计伊始,就是以隔离收治患者为主要目的,在硬件设置上将更具针对性。但需要考虑的是,其在常态化疫情防控阶段,也就是属地没有暴发疫情时可以发挥怎样功能。
已有地方在实践过程中给出了答案。如在山东威海,东浦湾健康驿站将统筹考虑日常使用和集中隔离工作要求,探讨休闲度假、医养结合等运营模式,以求最大限度统筹资源利用。而四川自贡则将永久性方舱视为扩充市传染病医院防治力量的重要手段。
前述受访人士均认为,相较于大规模新建永久性方舱医院,做好大型公共建筑以及公立医院平急切换的充分准备,或许是资源最大化利用的更好途径。
熊汉武表示,武汉市城建局已联合有关单位对市内大型公共建筑进行了梳理与实地考察,从中挑选出了适合改造成为方舱医院的场所名单,并以“一地一策”的原则制定了改造方案。同时,要求新建的大型公共建筑在报规或评审阶段拿出平急切换的方案,使水电、空间等方面能够弹性适应传染病防控的需要。
不少公立医疗机构也在进行平急结合的相关准备。据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党委书记瞿介明介绍,瑞金医院已将两间临时板房改建为半永久性负压观察室,在疫情来临时可以用于应对重大传染病,尤其是奥密克戎毒株感染者的收治;在没有发生疫情时可转为洁净病房,用于收治免疫功能低下、烧伤、血液病等疾病患者。
瞿介明表示,实现平急结合的关键技术包括:选择模块化系统,应用能直接高效消杀病原体的技术和设备,采用正负压可灵活切换的环境气压智能空气。在常态化疫情防控阶段,新病房基建项目中应设计负压救治用房,应急情况下可划定临时建筑物进行负压改建,医院现有的呼吸科、急诊、ICU病房等高危区域、重点科室应引入负压模块。
“硬件条件固然关键,但软件管理更为重要。平日需要狠抓公立医院高质量发展、注重学科建设、完善医院内部管理的制度流程,在疫情来临时将公立医院的管理模式迁移到方舱医院,方可做到拉得出打得赢。”孙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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