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后海》创作谈
阿占,本名王占筠,毕业于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出版有小说集《制琴记》,散文集《乱房间》《私聊》《海货》《一打风花雪月》《青岛蓝调》等。多部中短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入选重要年选与排行榜。曾获百花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山东文学奖等奖项。多次推出个人画展并为多部畅销书绘制插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
阿占中篇小说《后海》首发2023年3期《中国作家》,被4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5期《小说月报》、3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有海就有岛。岛是半岛,海环三方,留一方与大陆相连。一百多年前,铁路和港口兴起,从此车来船往,将这里带往远方,又将远方带到这里,岛便兴盛起来,成了一座气息现代的城。
兜转的海湾和探伸的岬角构成了青岛城市岸线地貌。以团岛岬为界,青岛人习惯把它的东南边称为前海,西北边称为后海。环岛海流带动起海底的沙泥,水质混沌才能鱼种纷繁,它们的穿梭不停就像岸上的喧嚷不息。
在小说《后海》里,所有这些铺陈,最终指向的是人与城的命运。合并、分离,衰老、崛起,在时代景致和生活日常之外,“人”与“城”相互看见。从城市建制那天起,前海后海的区域功能就被严格划分开来。二者的演进过程也是一系列人物生存位移的过程,《后海》所写的,就是在这种过程中所发生的不可预知,所面对的不可抗拒,所持守的不可冒犯。
写《后海》必然要牵扯到地方志。地方志一向与小说具有叙事同源的关系。在中国小说传统中,方志与小说多有相通之处,且志家、小说家亦有身份的互换。《后海》并没有沿地方志展开,是因为一旦展开将呈现更大体量,这是下一部长篇要解决掉的事情。在这个五万字的中篇里,我只想让人物完成性格发育,在内部形成相对圆整的运行系统。
“后海”是青岛的真实所在,却成为一部小说的名字——这未免有些冒险。写的过程中,既要照顾虚构的真实性,也要照顾虚构的存在感。只有那些凭“直觉”落笔的地方,逻辑和推理才变得不重要了,因为“直觉”可以直接抵达结果,“直觉”让我受宠若惊。
文章节选《后海》
冯母所在的纺织五厂,谷子闭着眼也不会迷路。
厂门分南北,南门为正。广场垂直线上一排日式厂房。沿藤萝花廊往北,直通食堂。食堂外墙上都是黑板报,两米长方,少说也有三十块。食堂门口有个篮球场。篮球场旁边是大礼堂,公休时间免费放电影。大礼堂再过去就是澡堂。
总之,谷子最喜欢这片区域。他在里面洗过澡,看过电影,吃过食堂——曾掩护漂亮班花混进来共享以上福利。班花的家靠近化工厂,若不洗澡,长辫子会被熏臭,谷子心不忍。每次看到班花从澡堂出来时嫩白粉红的脸,谷子就想上去亲一口,摸摸她胸前正在鼓起的小丘。
澡堂往北是织布车间,往东是粗纱、梳棉车间,再往东是细纱车间,往南是后纺和前纺车间。谷子很少往车间方向走。车间里噪声很大,说话靠喊,冯母的狮吼应该是在里边练成的。到了夏天,车间温度高达五十摄氏度,热浪外涌,似能将周围空气点燃。
与谷子游走的平行时间,冯母或许在机器喧嚣、毛絮纷飞的车间奔忙,或许下了夜班在家补觉,昏沉不拔。谷子从来不能确切地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做什么也都不足为奇。纺织厂动辄四五千人,女工占去五分之四,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冯母与其他女工不会不同。
制冷车间靠近北门,旁有水塔矗立。几乎每个厂区都有水塔,它们来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这些巨物都在傲视整个后海。塔高二十余米,下宽上窄呈梯形,四周用立柱支撑,钢筋混凝土结构,顶端设方形储水槽,靠高度差形成自然引力,将水送往工厂各处。
再就是高耸的烟囱,比水塔还要高。粉尘从里面冒出,四处飘散。如果落日正沿烟囱下沉,会像一个被刺破的血胎。与此同时,海上飘起了化肥船的臭味。
当然,一切会在秋天变好。
秋天,风来自云端,带着纯正的清新感,绝不是那些盘错于工厂之间的低矮又黏稠的风。黄昏一旦霞彩漫天,后海便扑了胭脂,坚硬的东西都模糊下去。
谷子站在岔路口,听见轰鸣声骤然响起。起初是犹疑的,渐至清晰、锋利——下班的人流从各个工厂会聚过来,形成人潮,溢出自行车道,气派地往前推进着。
这会儿,国营企业高枕无忧,每个工厂都配备澡堂。下班前脱下工装,工人们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轻松地跳上自行车,说起粗鲁的笑话。
常有男青工忽然停下,单腿点地,眉头微蹙,全神贯注地点燃一根烟,整个过程帅气十足,谷子便叹服了,恨不得一夜变成二十岁。
某次,谷子看见一男青工,浑身兜满了风,臀部已离开车座,身体大幅度摇摆,平衡感极好地左冲右突,终于追上目标,用二八大金鹿车头别住了另一辆车的车头。两个男青工将各自的自行车当街推倒,随即对打起来。
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
未及谷子回过神儿,双方的鼻子已经血流如注。
夕阳遍洒,将这刻雕镂如金,女青工的尖叫响彻整个后海……谷子方才意识到,被追上的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原本有一个女青工。她刚刚洗过的长发还没有干,湿答答地贴在红色连衣裙上。
谷子站在当街,被新鲜的血腥气和潮湿的香气同时击中了。
女青工玉琢般的脸,说不清在哪个位置———对于她,谷子的记忆始终是恍惚的、虚化的,以至于不能确定究竟在嘴角、眉心还是眼梢,有颗美人痣。
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形成梗阻,像死疙瘩。
女青工脸色惨白,眼神破碎。
谷子生出一种愿望,比同情还要重一些,应8该是心疼。他想冲上前去安慰她,解救她。
后来,谷子一直想再次遇见她。因不知她在哪个厂上班,谷子开始寻找,游走成了一件不知疲惫的事情。直到秋风变冷变硬,女青工仍没出现。
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谷子看了场电影,惊觉于女主角和那女青工的相似度,眉眼间有媚气,亦结愁绪,黑色大波浪长至腰间——那是一副马蜂才有的细腰。
电影没看完,谷子便离开了电影院。他已经被某种虐心的情感俘获。站在灰突突的街道,如孤行的小狼,毛发俊逸,眼中泛起忧伤的蓝光。忽见路边邮局的书架上正售卖电影杂志,不出所料,里面一整版的女演员剧照,他迅速买下,向厂区跑去。中途稍作停顿,再买一盒大前门烟,同时编好了说辞。
我表姐和这个演员长得一模一样,就在你们厂,大叔你可有印象?
谷子先敬烟,接着把剧照送到门卫面前。碰到老实的门卫,会想一想,摇摇头,说没有这样的女青工,太漂亮了,不可能有。碰到浑不懔的门卫,会一把抢过烟,同时送出一脚,笑骂起来,小流氓,别在这里耍聪明,花花肠子想骗我,没门儿!或者,小流氓有这么漂亮的表姐,干脆别叫我叔,叫我表姐夫得喽。
入冬以后,谷子依然没能找到那个女青工,他感到失落。找到了要做什么?谷子不会有勇气上前打招呼的。可一想起那天她惊慌无助的样子,谷子的保护欲就满格了——此欲念愈强,自责和自卑愈重,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为她做什么。
直到北风上岸。
北风上岸,一路砍伐,人人肩膀内兜,脊背拱耸。棉衣扩充出臃肿感,下班的人流更加庞大了,骑行速度也慢下来。突然,摩托引擎声轰鸣,谷子应声望去,见车手戴头盔,穿长款皮衣,装备很完美。后座女人搂着他的腰,装备同样完美,褐色长靴几乎闻所未闻,只在电影里出现过。
自行车流分叉,让出通道。有人开始起哄,有人甚至摘下手套,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响亮的口哨。摩托车呼啸而去。有人唾骂,真是个骚货。有人大喊,看啊,后海第一辆摩托!
谷子确定,就是那个女青工。即使戴着头盔,面目不清。喂——谷子脱口而出。这一声,极其虚弱,即刻被嘈杂覆盖了。
等到谷子终于搞清她在橡胶厂工作时,她已因旷工被除名,与人南下做生意去了。所与之人是男友还是暧昧不清的人,说法很多。
谷子拼凑的碎片信息还包括:她是橡胶厂舞蹈队的台柱子,多次报考专业团体,每每告败。她就此恨上了命运,言行举止越发叛逆。
美貌在当年是个错误,地痞流氓对她围追堵截。她不断地恋爱或许是为了找到保护自己的人。男人们为她争来抢去。到头来,坏名声却成了她的。她决定找个“老大”镇住。“老大”却把她做礼物送给了更大的“老大”……她好似进入了恶循环,再也清白不起来。
她叫曲小莉。
男工们说黄色笑话时频频提及。
谷子站在外围,手指攥得嘎嘣作响,脖颈暴起青筋。
男工们都是重劳力,头发粗硬,疙瘩肉似铁,惹不起的角色。然而,几天后,说话最下流的那两个,还是被人扎破了自行车胎。
这以后,谷子决定学点真本事。
少年们在后海打群架,做大哥或做小弟,一见面就炫耀新伤疤,这些谷子都提不起兴趣。谷子进过游泳专业队,拿过冠军,一个猛子能潜出二十米,自认为本事比尔等大多了。谷子想,他们不过是倒卖录像带和走私表,用酒瓶子爆头,马路上堵女孩,在手臂上烫一圈烟疤——没正经能耐!
谷子崇拜的,是一个叫大漠的拳击手。后海的传说中,此人天才早成,从省田径队入选拳击队,不久以拳击队队长的身份赴上海,参训“华东地区拳击班”。眼看要出成绩了,因运动员意外死亡事件,一九五九年拳击项目从全运会取消,省拳击队解散,大漠被调到省跳水队,不承想,高台跳水时耳鼓膜破裂,伤愈后又调到了省马术队。就在这命运起伏之中,大漠集结多项所长,爆发力、柔韧性与节奏感,引而伸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漠回到后海,将沙袋挂在自家窄院,嘭嘭声响起。那以后,不断有人9慕名前往。大漠收徒弟讲眼缘,练拳先练心,他秉承古训,“短德者不可与之学,丧理者不可与之教”。几年下来,后海无人不知大漠身怀绝技,徒弟亦身手不凡,一人制服五六个不在话下。
奇遇大漠是在公交车上。谷子很少坐公交车,他无急事,不赶时间,瞎晃荡看光景,游走是最好的方式。但那天中午他的确跳上了一辆公交车,两站刚过,一莽汉与一男子在狭窄的车厢里发生了龃龉。
莽汉自恃壮如黑山,完全不把白净男子放眼里。那男子刚说了句“不该与妇女抢座位”,莽汉已挥出拳头,男子倏地闪过,提出下车后较量。公交车到钢厂时,莽汉揪住男子下车,不少看热闹的也跟着下了车,谷子在其中。
男子脱掉棉衣,轻捷地滑了几步,只几拳过去,莽汉便应声倒地。
围观的众人齐声喝彩。忽有喊声,是大漠啊!未及众人反应过来,男子已消失在路口。
谷子事后得知,被击倒的莽汉乃钢厂周边一霸,无人敢招惹,这一回劫数难逃,大漠三两拳击中穴位,让莽汉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谷子是带上游泳奖状去拜师的。这个举动日后再看难免幼稚,但在当时,谷子想不出还有什么资本可以让大漠收下自己,他只想表达虔诚。除了奖状,他还买了一只美林烤鸡,响当当的后海老字号。
大漠目光深邃,走路架势沉稳,透着与身份不对等的文气。他告诉谷子,若无迅猛进攻,无缜密防守,竞争者将遭到拳的羞辱和惩罚——但是,大漠又说,学拳击不为逞凶,只为制止逞凶,这规矩不能破,你能做到吗?谷子赶紧点头。
大漠又说,做人做事要江湖,不逾越我刚才所说的规矩,就是最基本的江湖道义。谷子继续点头。
作为选手,那年代未给大漠展示才华的机会;作为教练,他的人格魅力影响了几代人,成为后海佳话。
从十七岁到十九岁,因跟在大漠身边,谷子远离了荒诞。而他的同龄人,停课辍学后纠集成群,走在街上自带痞气,满嘴脏话,烟不离手,留着脏兮兮的长发,也有的剃了光头,把流氓习性当英雄气概,堕入歧途的有之,犯下重罪的有之,搭上性命的亦有之。
包括冯家老四,夏夜里与几个同学从录像厅出来,衬衣和铁棍都拎在手上,露出单薄青涩的肚皮和胸膛,瘦蟹一样横行。谷子见后,回家告状,当时冯父已喝红了眼,一脚把四学踹在地上,吼叫道,让你学雷锋,不是学流氓,看你再敢没正经!
那天冯母在纺织厂上夜班,邻居已睡下,又被吵醒,动静太大,他们怕出人命,纷纷上门劝阻。冯父当众说,养他这么大,与其在外瞎混让别人砸死,不如死在亲爹手上。
天亮后,冯父右手肿胀明显,疼痛钻心,去医院拍片,显示两根掌骨骨折错位。酒醒后的冯父方才想起,昨夜四学跑得快,自己有两巴掌拍在了门框上。
四学离家出走,一周未回。谷子去录像厅找,混混们都说不知道。不是被他爸打死了吗?说完一阵哄笑。
谷子懒得一般见识,扭头便走。最后是在火车桥洞子找到四学的。四学又饿又脏,脸上瘀青仍可见,咬着牙,冷咻咻地喘气。
谷子说,你有恨,想打赢我,那就先去学点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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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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