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为刘颜涛先生
进入创作状态时,就要把创作前“理性的直觉”让位给“非理性的直觉”,视书法创作为一种消遣和游戏,用笔墨去散步,让笔墨和心灵自由真诚地对话,忘却历经千淘万漉的辛苦学到的诸如执笔、运笔、某碑某帖、某家某派等所有东西,忘掉笔墨,不计工拙,在压抑不住的创作欲望中自信“吾心即佛”、“我就是上帝”,从而自由潇洒地挥毫。笔墨随着性情的驱使,任其自然流动,如唐代诗人皎然在《诗式》中说的“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和宋代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述其作画讲的“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这才是得境忘言,才是由技入道。“本性是佛、离性别无佛”,谁能说《六祖坛经》里竟敢撕毁佛经的六祖慧能不是佛门弟子呢!
当然,书法是带着特殊镣铐跳舞的艺术,这里的“得意忘形”并非没有“形”或不需要“形”,书法也不能没有法度,恰恰相反,对“传统”入之愈深,方能见之愈奇。这时的“不知有汉”是遍临诸碑、遍阅诸家的名作之后,胸中唯有造化与我而不知有“汉”,不再受“汉”控制,是有法之后的无法,是“无法乃是至法”,是不被左右在技巧上的大法。书法家也绝不是无聊地玩弄些小技巧的卖技者,书法毕竟是在写修养、写气质、写格调、写境界。所以看似“胡涂乱抹”实是率意天真中自有书家的切身感受及潜入深层次的理解,自有积淀的深厚学识、修养、经验,水管里流出的毕竟是水,血管里喷出的才是血,方能如庄子所云 :“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书法是靠线条抒发情感的语言、信码。线条才是其纯粹的艺术语汇,虽然不可能也没必要彻底摆脱文字,但不能被动地、更不能停止在作文字的记录、说明、图解上,这里的文字已不是作为语言表达方式的文字,而是内涵被消解成为人格化的符号,就像花鸟虫鱼,在文人画里已经消解了它们原初 的意义,其内在逻辑是花是花、花不是花、花仍是花,似有禅语的逻辑学韵味。所以文字在这里已成为启发书法创作的媒介,是“对花作画将人意”中的“花”。主观能动地在作品中自由舞蹈的线条才是书家主体精神、生命力高扬的手段。所以我觉得书法中的文字朦胧含糊些,甚至夸张变形,这些细节在作品的神韵、情采前都显得无关紧要。泰戈尔翁诗句极妙 :“假如音乐真真切切,而所配的词不足为信,那么你也该心满意足。”
在书法艺术领域内,不要枉费心机地企图寻找什么唯一的“正确答案”, 而应该从各种思潮、各家学说中主动选择与“我”相契合的艺术信息,为我所用。我有用的,对我来说就是有价值的。任何一位书法家的经验只能说是在他自己走的路中,在那个时间的激情感叹和思维方法,既不是唯一的,更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性格深沉内向者喜沉郁含蓄之书风,性格温柔静穆者近婉约平和之书风。因此,一个书者要善于顺其性情,得其理法,方能真切地流露自己的风格。若离开具体环境不与自身特点相结合,一味地迷信、仿效、滥用,这条经验便会成为镣铐,成为扼杀书法创作的桎梏。正如《青在堂画学浅说》所云 :“无法非也,终于有法更非也。”同样,任何一个书家的成功路,只能由他自己走,我们可以借鉴、参考,从中得到启示,但不能教条主义地重复。前些日子读了作家张抗抗谈论艺术定法的文章《有意无艺》后,便想起扎伊尔歌曲《不要盲从》里的一句歌词 :“任何一个人的成功,都有他自己走的路。”
一幅成功的书法作品是精彩用笔、精彩结体、精彩章法(包括落款和钤印的位置、大小以至纸质等等)的综合体,不能割裂其中某个方面,因为每一个点面,每一个结体是否具有审美特征取决于它与整幅章法、整体结构的关系是否协调,是否是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试想那个一提起名字就让人激动得热血沸腾的梵高,他笔下《向日葵》那神奇、美妙的金黄色拣一块摆在神秘而永恒微笑着的《蒙娜丽莎》的脸上,该是多么的拙劣呀。可见离开整体无所谓有局部的美丑,死盯住某个细节,其个动作,某种颜色,某段音符的人决不能感受到一部艺术作品的审美特征。寻章摘句、断章取义在历史上不知残酷地伤害过几多仁人志士。这就不难理解从历代法帖中选出的单字,在失去它与周围那承上启下、左顾右盼的联系而简单移植到自己作品中却黯然失神的原由了,所以在书法临习过程中,尤其在行草书学习时,要成篇地整体上进行,最基本的也要三行以上临习,研习每个字与上、下、左、右的关系,研习每一行与通篇的空间结构关系,从精神、情采上把握它,从写“功”到写“心”,透过笔墨看出背后作者的喜怒哀乐。要培养自己具有这样的审美直接能力——就是从整体上直接把握审美对象的“有意味的形式”特征。
百灵鸟鸣与鸭子叫声有美丑、雅俗、高低之别。其中原由,一个是“呱-呱-呱”的单调重复,一个是多音符、多节奏的灵动变化。书法也然,而初学者又易把变化理解为机械的虚实、润燥重复变换,三字实二字虚、三字润二字燥这样组组排列下来。实不知这也仅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大家们的作品在虚与实、润与燥、曲与直、收与放、聚与散、刚与柔、动与静、沉着与痛快、婉约与豪放、清秀与雄强、典雅与稚拙、茂密与疏旷上变幻无穷,神出鬼没,就像七个音符在音乐家手中不同地组合变化出一首首悦耳动听的经典名曲一样。整幅上有开合,每个部分也有开合,整幅上有起伏,每个部分也有起伏。如同画素描时有亮的受光面又有暗的背光面,受光面中又有明与暗的变化,背光面中也有明与暗的变化,而所有局部的明暗变化又统一在受光部与背光部的大变化、大节奏中,更奇妙的地方在于气势的相连接相呼应间的增益和删减,使过多的得到抑制,不足的得到补充,这样,斜与正、伸与缩、整与零、隐与现、断与连、向与背、急与缓,活泼泼地表现在作品中,有迹而又无迹。这样,峰回路转,云雾会合,才称得上是优秀的书法艺术。
(刘颜涛:1965年出生,中国书协篆书委员会委员、书法培训中心教授,中国文字博物馆书法艺术委员会委员,河南省安阳市书协副主席兼秘书长。被中宣部、人社部、中国文联授予“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中国书协授予“德艺双馨”书法家称号,全国第十次文代会代表,多次担任中国书协主办的书法展览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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