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 友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

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

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

聊与子如一兮。（《桧风·素冠》）

——见你戴着孝帽啊，又黑瘦又疲劳啊，我的心痛难描啊。

见你穿着孝服啊，我的心里伤悲啊，让我把你陪陪啊。

见你穿着孝裤啊，我心酸楚愁结啊，让我与你同受啊。

读这样的句子，你会真切地感受到，友谊是荒凉人生废墟上的幽芳，是我们心灵的镇痛剂、忘忧草。

有这样一句话：把悲伤与朋友分担，悲伤就减了一半；把快乐与朋友分享，快乐就增了一倍。正如我在上文说的，忧伤时我们可以独自承担，快乐时则一定要朋友来捧场：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小雅·鹿鸣》）

——朋友正派又正直，地位声望都很好，他们对我那么好，常常给我指正道。我有美酒和佳肴，怎能不把他们邀？鼓瑟吹笙请他们，大家一同吃个饱。我们知道，一顿饭吃得好不好，关键不在食谱，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我们和谁分享。要知道，在与朋友们分享自己的美食时，我们也在分享他们的美德与智慧哩！“酒肉朋友”这个词是个贬义词，它指那种平时在一起吃吃喝喝，关键时刻则往往绝情而去的所谓“朋友”。但这并不表明，真正的益友不要酒食，恰恰相反，做朋友，“酒肉”是必要条件，不然怎么会有“酒逢知己饮”的说法？《诗经》中宴饮诗的数量多得惊人，除了贵族之间礼制性质的饮酒外（这种饮酒主要是道德意义与制度意义，往往有一些当时认为很庄重严肃，今天看来有些令人厌倦的道德训诫，不大有趣），还有大量的朋友之间的私谊形式的、感激恩宠式的饮酒——顺便说明一下，像后代文人那样借酒浇愁式、借酒装疯式的饮酒，在《诗经》中很少见——这种私谊式的饮酒，友谊第一，饮酒第二，分享快乐、增进友谊、表达感激是其第一要素，有丰盛酒食时要请朋友分享：

鱼丽于罶，鲿鲨。

君子有酒，旨且多。

……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物其有矣， 维其时矣。（《小雅·鱼丽》）

——篓中有鱼活泼泼，黄鲿、小鲨一大堆。主人樽中贮美酒，下酒还有大块肉。下面是不住口的赞美：多么可口啊，多么时鲜啊……真是馋涎欲滴，不，已经是拖着一丈长的口水……

本是大富之家，即使家道中落了，不能备办丰盛的酒席了，一杯薄酒，一碟素菜，一只兔子，也可邀朋友共之：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

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

君子有酒，酌言献之。（《小雅·瓠叶》）

这是庶人燕饮。幡幡瓠叶，依《毛传》说，是“庶人之菜”，礼不下庶人，庶人哪有燕饮之礼？可见是家道中落者，虽然物质上贫乏了，但贵族的旧身份还在。虽然贵族的旧身份还在，毕竟家道中落了，已不能为朋友弄一桌好酒好菜，好在朋友们并不趋炎附势，自己也并不自惭形秽，一盘炒瓠叶，一盆烧兔头，大家一样其乐融融。

有酒湑我，无酒酤我。

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迨我暇矣，饮此湑矣。（《小雅·伐木》）

——咱们有酒把酒筛啊，没酒就快把酒买啊。咱们击鼓咚咚响啊，咱们跳舞嘭嚓嚓啊。趁我今朝得闲暇啊，满饮此杯及时乐啊。

我终于写到了《伐木》这首描写友谊的经典之作，我们就用它来结束这篇短文吧。让我们在那美妙的和弦中感受友谊：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砍起树儿响叮叮，鸟在树上叫嘤嘤。飞出深谷来，落在大树顶。嘤嘤不停叫，是把朋友找。看那小鸟孤零零，也找朋友诉苦恼。人在世上最有情，怎能不把朋友交？神灵自会听从我，保我安详又和好。——是的，只要我们有这意愿，神灵也会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在这炎凉的世间找到朋友。

作者：鲍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