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时代下，暖新闻逐渐发展起来且颇受欢迎，但也存在一些问题，造成读者腻味、尬暖甚至反感。

6月，传媒茶话会就暖新闻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问题，对话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工人日报原社长孙德宏，一起探讨暖新闻创新方法。

1.据您的观察，当前媒体在报道暖新闻时，存在哪些问题？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是？

目前这些暖新闻，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虚假。单就暖新闻而言，当然是非常好的，是我们这个时代非常需要的，但是暖新闻中经常出现虚假新闻，甚至成了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的话，这是十分有害的。

虚假的暖新闻损害了新闻的真实性。一个新闻连真实都不是，你初衷再好，想法再好，甚至刚开始的时候效果也不错，但是一旦人家知道这是假新闻的话，它就不是新闻，更谈不上什么暖新闻了，这是第一个损害。

第二个损害，是媒体的公信力遭到巨大的损害。一个媒体，最大的财富、最大的立身之本是真实。你如果没有了这一点，就没有了信任，媒体的权威性、公信力就会受到严重损伤。

这些问题出现的原因到底在哪？

简单的说，还是我们当下的新闻传播，追求眼球，追求轰动，追求流量的结果，一味追求这些东西，必然导致这样的情况。

新媒体时代，媒体也的确需要流量和传播效果。但如果把流量、眼球和轰动作为重要目标甚至作为唯一目标，新闻就很容易失去真实，失去受众的信任，更谈不上再进一步的正能量情感、价值传播。

2.针对暖新闻同质化、跟风报道的问题，媒体应如何选择视角，找出独家角度？

我认为同质化、跟风报道等等，说到底是媒体和记者编辑们能力不够，不按新闻规律办事的问题，这跟我们当下新闻传播中的其他问题一样，根本上，需要我们的媒体和新闻人，真正树立一个严肃而有审美能力的传播理念。

包括暖新闻在内，新闻首先应该是在真实、客观、全面这些基本的新闻原则上下功夫，有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价值标准，同质化、跟风报道问题大概是可以解决的，而且会较大程度甚至从根本上解决。

事实上，任何一家媒体、任何一个报道者，从初衷上讲，都不想同质化，都不想跟别人一样。但是客观上就已经同质化，已经跟风了，说到底还是能力不够，没按新闻规律办事。

对此，建议我们的媒体和记者，下大功夫去阅读学习那些被大家公认的、温暖人心的经典作品，包括新闻作品和文学作品，都要好好研读。因为经典作品里有很多好的角度，去呈现动人的故事，去展现对社会发展的促进作用。新闻作为一种精神产品，需要记者透过现象看本质，去挖掘新闻事件背后真正实质性的东西出来。

3.在报道暖新闻时，数量和尺度上如何把握，如何避免造成数量过多、令人疲劳的问题？

我认为跟数量没有任何关系，只跟暖新闻的事实真实与否有关系。当生活中真实的，有一些惊奇感的，温暖人心的事实被我们捕捉到了，并且报道出来，那么数量再多，也不会审美疲劳。

因为人性美的东西多了，只会令人更高兴。在社会发展和工作生活中，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五彩斑斓的故事，虽然母题上都是讲生死讲爱情讲亲情，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美好人性的追求是永恒不变的，所以即使在今天，温暖人心的故事再多也依然会让人动容。

4.在题材上，除了消防队员、医生、志愿者、军人、教师等特定人群，暖新闻还可以关注哪些群体？

首先，暖新闻绝不仅仅存在于消防队员、医生、志愿者等这些特定人群。

如果我们认为暖新闻是那些温暖人心的，呈现真善美的事实报道的话，那么，暖新闻应该存在于任何之处，而不是一定只在特定人群才出现。当然这些特定人群因工作职业的特殊性，会更多地经历生死、灾难，相对会多一些暖新闻的报道素材。

但暖新闻作为一种新闻形态或类型，其报道对象仅仅局限于这些特定群体，那显然是窄了。

事实上，我们讨论暖新闻更大的意义在于，我们期待我们的社会有更多这样真善美的东西，而我们的报道应该更多地传递这些温暖人心的新闻。

所以，如果认为只有某些特定人群才有暖新闻，首先认识上是错的，甚至是有害的。以人文关怀的原则去报道社会和人生是新闻审美传播的一种基本价值。暖新闻跟特定人群并没有学理上的明晰的界限。

其次，暖新闻的价值适用于任何新闻事件，即都必须把人文关怀作为报道的阐释立场，传递真善美，谴责假恶丑，这样才会促进社会的文明进步和人们的自由全面发展。

5.在内容上，有的暖新闻存在事实不清、标题党、人物标签化、故事模板化、细节不足、感情泛滥等问题，对此，您有哪些好的建议？如何在标题上、内容上抓准与公众的共鸣点？

这些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当下过度追逐新闻的惊奇感。新闻应该有惊奇感。但受到流量的驱使，当新闻有了一点惊奇感的时候，传播者们并不满足，还想把这一点有限的惊奇感无限放大，于是就出现了标题党、模板化、感情泛滥等等问题。于是，“惊奇”就成了“离奇”。

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违背了新闻客观原则。新闻需要告诉读者新近发生的事实，但在报道事实的过程中，过度追求惊奇感会导致以局部真实代替整体真实，有意拔高人物，贴标签，不控制感情，就会丧失新闻的客观性。

我在工人日报的时候一再讲，标题如果是三行的话——肩题、主题、副题，其中，主题要努力用事实说话，告诉读者事是什么，这是第一位的。至于说，这个事有什么意义，你想引导受众怎样想，那都是第二位的。所以，要克服上述问题，关键在于坚持新闻客观性，在对事实的客观表述中自然而然流露报道者的倾向，在客观报道中去找标题上内容上与受众的共鸣点。

6.在价值观上，部分暖新闻存在伪正能量、低级红高级黑等问题，您认为应该如何避免这些问题？

出现伪正能量、低级红高级黑的问题，关键在于事实作假。事实是假的，就成了负能量，就有危害，会极大损伤媒体公信力。也许一次两次，没有引起重视，但是三次四次，长时间、大面积出问题，就会丧失用户基础和公众信任，甚至对“正能量”本身产生怀疑。对此，我觉得应该按照相关法规对虚假传播予以整治，提高违法成本，加大执法力度。

7.在形式上，报道暖新闻可以采取哪些创新手法进行报道？

第一点，我认为无论是报道暖新闻还是报道非暖新闻，形式上的创新终究要以事实内容说话，按新闻规律有针对性地讲好故事，并牢固树立以人文关怀作为事实叙述和展开的阐释立场，才能进一步谈创新。

第二点，在这一基础上创新，要注意捕捉关键素材，抓住那些温暖人心的瞬间，呈现你的阐释立场。

第三点，要弄清楚暖新闻惊奇之处的内在逻辑关系，找准逻辑关系，才能找到与大家的共鸣点，从而做出创新。

比如，我们经常看到的消防队员、医务人员的暖新闻。之所以暖，是因为他们确有跟普通人不同之处，他们的故事跟普通人的基本逻辑、基本常识有冲突、有张力，他们的事迹往往是常人做不到的，所以才会有惊奇感，暖心感。所以这个逻辑点的关键之处在于：他为什么能做到？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到了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些优秀媒体在报道重要新闻或做重大主题报道时，经常会组成一个团队，来充分讨论这个新闻事实到底是什么，它背后的内在逻辑是什么等问题。只有厘清了这个逻辑的必然性，才能把握关键细节，搞清报道的新闻价值在哪里，才能知道如何体现时代精神，体现普通百姓善良和美德。

又如，前年疫情刚开始时，武汉一家医院的医生推着患者检查回来欣赏夕阳的照片，也是一条暖新闻。

《一起看夕阳》甘俊超 摄

它的温暖之处在于，报道对人的关怀几乎到了终极关怀的层面。疫情汹涌，医生对患者的人文关怀却很真挚、细腻，让生死未卜的患者这个时候再去体味一下霞光满天的黄昏，这样一种关怀和温暖，触动人心。

还有一个是新华社的一张春运照片。十多年前春运火车站的一个广场上，年轻母亲背着比她自己还高的行囊，右手抱着孩子，左手还拎了一袋行李。后背已被行囊压弯，而怀中孩子的梦乡依旧安然无恙。这张照片感动了很多人。去年春节，新华社拍这张照片的记者还专门找到了这位母亲，了解她现在的生活，又一次形成传播热点，表达了打工者本身的艰难，可是在艰难的过程中，她又依然坚韧地与命运抗争、前行，这自然就感动了人们。

2010年1月30日，巴木玉布木背着大包、抱着孩子在南昌火车站匆忙赶车。周科摄

8.此外，针对暖新闻报喜不报忧、选择性报道、深度反思不够等问题，您建议该如何解决？

报喜不报忧、选择性报道，我认为也不是暖新闻的根本。暖新闻跟喜忧无关，跟具体题材也无关，这就像我前面所讲，无时无处都有温暖。

深度反思不够，我觉得这倒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与媒体的记者编辑对新闻价值的判断能力以及实现能力有关。新闻作为精神产品没有生产捷径，需要报道者们脚踏实地，不断捕捉、挖掘事实，不断进行新闻价值判断，才能找出深度的点，从而产生较大的影响和社会认可，而不是什么火报道什么。

能认识到没有深度是好的，但是要知道往哪深，也就是我刚才讲的，新闻价值判断能力，这个新闻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按照什么样的价值来看待这个事件，怎样以人文关怀的阐释立场来传递这个价值。

所以，我觉得反思深度的根往哪里深，既要靠新闻报道者的信仰和价值观，也要靠报道者的深入采访和长期积累。

9.有人说，暖新闻就是好人好事、心灵鸡汤，您怎么看？对于暖新闻的内涵，您的理解是？

一定要把暖新闻定义为一种新闻类型的话，它只能是这种比喻式的，其科学性的界定是很难的。暖新闻，泛泛的讲是那些温暖人心的新闻。那种给人满足愉快、温暖、幸福、解放的那一类感受的报道，都可以说是暖新闻。

如果往更高一点说，那些能够促进社会文明进步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报道，也都可以称之为暖新闻。

关于暖新闻，我觉得第一，一定要充分肯定暖新闻的初衷和努力，无论它在学理上是不是很科学，学界、业界其实不必较这么大劲。

第二，关于暖新闻的暖，应该暖在真实，更要合乎伦理常识，即惊奇的事件也要合情合理。这就是我刚才讲的任何事件，它都应该有其内在逻辑。当你把这种内在逻辑讲清楚了，它就不离奇，它就真实可信，就有温暖人心的力量。如果说，搞不清楚这种内在逻辑，要么这个事件本身是假的，要么是记者编辑的水平能力不够，没有做深入扎实的采访，也没有深入而准确的思考。

第三，要注重暖新闻中的人文关怀。在我看来暖新闻中的人文关怀不是一种手艺，而是一种价值，是一种信仰。拿暖新闻来换取流量，本身就不具有人文关怀。

期待有更多的暖新闻出现，有更多真实、客观、深刻的暖新闻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