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珍珠帘

春日客龟溪，过贵人家，隔墙闻箫鼓声，疑是按舞，伫立久之

蜜沉烬暖萸烟袅。层帘卷、伫立行人官道。麟带压愁香，听舞箫云渺。恨缕情丝春絮远，怅梦隔、银屏难到。寒峭。有东风嫩柳，学得腰小。

还近绿水清明，叹孤身如燕，将花频绕。细雨湿黄昏，半醉归怀抱。蠹损歌纨人去久，漫泪沾、香兰如笑。书杳。念客枕幽单，看看春老。

关于“蜜沉烬暖萸烟袅”

陈洵先生《海绡说词》曰：“烟袅’，伏‘云渺’。”

按：这首词首句“蜜沉烬暖萸烟袅”之“烟袅”，是说焚香的烟气；第四句“听舞箫云渺”之“云渺”，是说远逝的箫声：两者互不相干，故不可言“烟袅”伏“云渺”。

关于“伫立行人官道”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行人官道’四字连为一名词。”

按：“行人”是“过路人”，“官道”是官府修筑的公共道路，两者怎么可以合成一个名词呢？其实，这里的“伫立行人官道”，就是“行人伫立官道”，因为调音律的缘故而颠倒了语词顺序。“行人”是吴文英自指。杨先生用散文句法来读词，故有此误。

关于“麟带压愁香，听舞箫云渺”

陈洵先生《海绡说词》曰：“‘麟带’，旧意；‘舞箫’，今情：作两边钩勒。”

按：“麟带压愁香，听舞箫云渺”二句，既不是对仗，又没有虚字作时间、空间的提示，哪里有什么“旧意”与“今情”的区别？二句似以统一于“今”为宜，是说“听舞箫云渺”而想见其舞女之“麟带压愁香”。

关于“细雨湿黄昏，半醉归怀抱”

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细雨’二句，乃当时从龟溪归来情事，时已‘半醉’，复‘闻箫鼓’，不觉生感也。”

按：“细雨湿黄昏，半醉归怀抱”二句，如果“半醉”二字连读成词的话，那么下文的“归怀抱”就不成词了。

这里的“半醉归怀抱”，应当作“一四”句式读——“半、醉归怀抱”，而不能作“二三”句式读——“半醉、归怀抱”。周密同调《琉璃帘》篇，此韵作“金缕逗浓香，接翠蓬云气”；蒋捷同调《寿岳君选》篇，此韵作“柳雨一窝凉，再展开湘卷”：句法相同，可为证明。

这两句其实是说，黄昏时刻更兼细雨纷纷，其凄苦之状，颇有几分像我醉归时之情怀。

关于“念客枕幽单，看看春老”

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歇拍二句，又用长吉《仁和里杂叙皇甫湜》诗‘客枕幽单看春老’句意，而上冠‘书杳’二字，言今已音讯杳然，但‘看春老’而已。”

按：说吴文英词用李贺诗，没错。但吴文英词意与李贺诗意并不完全相同。吴文英词“看看春老”，是说眼看着便是春暮了。如果单用一个“看”字，那“看”字当然应作动词解；而叠作“看看”，就不再是动词，而是时间副词了。两者的区别是很明显的。

宋词中用“看看”的例证甚多，如：

柳永《倾杯》曰：“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

欧阳修《夜行船》（满眼东风飞絮）曰：“落花流水草连云，看看是、断肠南浦。”

王仲甫《永遇乐》（风折新英）曰：“看看飞燕，衔将春去，又将欲、黄昏时候。”

李之仪《清平乐》曰：“仙家庭院，红日看看晚。一朵梅花挨枕畔，玉指几回拈看。”

舒亶《满庭芳·后一日再置酒次冯通直韵》曰：“华发看看满也，留不住、当日朱颜。”

黄裳《蝶恋花·牡丹》曰：“一日一游能几度，看看背我堂堂去。”

晁端礼《遍地花》（密约幽欢试思忖）曰：“算都来、些子精神，诮烦恼、看看瘦损。”

丁注《无闷》（风急还收）曰：“又争奈、看看渐回春意。好趁东君未觉，预先把、园林都装缀。”

周邦彦《华胥引·秋思》曰：“离思相萦，渐看看、鬓丝堪镊。”

米友仁《醉春风》（一阳来复群阴往》曰：“满引唱新词，春意看看，又到梅梢上。”

以上“看看”，都是“眼看着”便将如何如何的意思，可以互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