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说，年少时自己并没有对鲁迅产生多么深刻的理解与发自内心的崇敬，因为读的并不是很懂。那时，我和别人一样害怕考试考到鲁迅，觉得他的文章晦涩而冰冷，甚至也觉得他不过就是敢说敢做的偏激罢了。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也开始担起家庭的责任，也始见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也遭受过来自他人的打击或帮扶，在经历了人情世故与时间的历练后，我才开始真正明白鲁迅。时至今日二十又八，近而立之年，再读鲁迅方才真正体会到先生文章况味与创作心境，才开始走近他复杂的精神世界与深刻的思想。 一 鲁迅生于绍兴一个家道中落的乡绅之家，身为长子的他12岁时便开始为母分忧，常常出入当铺变卖家产给父亲抓药治病。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经历让少年鲁迅窥见了“世人真面目”，早早体会到了人间冷暖，并有了“中医误人”的看法。这些认识成为了鲁迅此后思想与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也促使他形成了透过事物迷幻表象把握冰冷现实的思维方式，对他执拗的怀疑精神和愤世嫉俗的反抗性格形成有着重要影响。在久病的父亲离世后的次年，17岁的鲁迅便外出学洋务以谋求生计，并开始和母亲一同照拂两个幼弟，逐渐分担家庭的重担，担当长子的责任。家庭的困顿状况与长子的身份，使鲁迅比其弟周作人承担、付出了更多，也造就了鲁迅敢于负重前行的担当性格与甘愿牺牲的精神，这与周作人的文弱性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由于早年丧父母亲守寡不易，鲁迅极为孝敬母亲，甚至以鲁为姓来寄托对仁厚善良的母亲鲁瑞的爱。26岁时，鲁迅奉母命与朱安女士结婚，以致之后的几十年一直受到这桩无爱婚姻的折磨，甚至因此屡受谩骂攻击。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说：“鲁迅曾对我说过：‘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的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出于对母亲的孝敬与对朱安的同情，鲁迅并没有像五四时期其他知识分子那样与原配离婚，在他看来女性总是作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若是离了婚朱安这个传统女性很可能陷入悲苦的境地，于是他宁愿“陪着做一世牺牲”。这种不幸的婚姻限制了他对爱情的追求，加重了他的孤独与敏感。 然而，鲁迅家庭生活的不幸与牺牲除却婚姻悲剧，还有和周作人兄弟失和的痛苦与巨大伤害。从鲁迅所作的“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一诗，可以窥见鲁迅因为居长对于两弟十分关爱。据两人朋友回忆鲁迅当时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将名利统统让给周作人，把自己的薪水统统上交给周作人的妻子以维持大家庭的开销。对兄弟的深情关爱与无私付出导致了手足决裂时鲁迅倍受打击受伤更深，在1924年兄弟失和被赶出八道湾住宅的那一年，鲁迅在致李秉中的书信中甚至说道“我也常常想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 家庭生活中的悲剧与痛苦，造就了鲁迅的担当、敏感、忧郁、爱憎分明的复杂性格，使他的情感丰富而鲜明：爱如阳光温暖人心，憎如冬寒砭人身心，对社会、自身常怀忧郁之情，对一切关己不关己的人和事都会引发一种感情倾向。正如朱光潜所言：“一个人一旦遇到极大的不幸，就不会再以自我为中心，他会去沉思整个人类的苦难，而认为自己的不幸遭遇不过是普遍的痛苦中一个特殊的例子，他会觉得整个人类都注定了要受苦，他自己不过是落进那无边无际的苦海中去的又一滴水而已。”这种超越个人生命痛苦的努力，是精神的历练与救赎，引领了鲁迅以其独特的人文情怀完成超越痛苦的美学建构，也造就了他对文学与艺术的敏感，成就了他文学作品的忧愤深沉与救赎反抗。 二 从个人现实生活的不幸与痛苦出发，作者关注当时社会的种种“非人间”现象，并将一切现实的观察与反思注入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去，突破了中国传统古典文学“载道”的准则，使文学真正成为了人学，显示了“国人的魂灵”写出了人生的“血和肉”。自从1918年鲁迅在《新青年》发表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伊始，鲁迅的小说始终以同情与批判的眼光关注妇女、农民、知识分子等受压迫的底层不幸的人，注重写出人灵魂的深与“病态社会”里人精神“病苦”的疗救，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乡土小说、知识分子小说、国民性改造等多个深刻主题。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鲁迅“博采众家，取其所长”，以现实主义为主体，吸收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表现手法，兼容西方象征主义、现代主义等多种创作方法。白描、细节描写、画眼睛、勾灵魂等中国传统小说描写方法，以及西方近现代小说中内心独白方法、叙述视角自由选择都是他小说中常见的手法。鲁迅小说的“表现深切，格式特别”，对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发展和成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除却小说，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与《野草》也开拓了中国现代白话散文的领域。《朝花夕拾》记叙、议论、抒情的结合达到了水乳交融、天衣无缝的程度，作者有时在记叙主要人物事件中插入历史掌故、民间故事、古书记载等，表面上看似乎是信笔写来，实则是精心设计，形散而神凝，《藤野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散文都是历久不衰的经典之作。《野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散文诗集，作者将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运用，创造了野草、死火、影子、无物之阵等富含哲理的经典意象，其中韧战的精神、绝望的反抗都表达了作者对生命与人类生存形而上的思索，具有深刻动人的“生命哲学”气质，深化、启发了中国白话散文的创作。 任何时候谈到鲁迅的文学创作，都不得不提他创立的“论时事时不留面子，贬锢弊常取类型”的杂文。鲁迅的杂文具有深邃的洞察力与严谨的逻辑性，作者常能发现并提炼出人物的类型，善用生动的故事与形象的比喻说明道理，语言冷峭幽默，批判精准有力。鲁迅的杂文主要是文化批评和社会批评，是作者对三四十年代黑暗现实社会最迅速的反应，是对压迫者、虚伪者等黑暗势力迅猛有力的反击，具有“匕首”“标枪”的品质，是鲁迅战斗一生的记录。有人说，鲁迅的杂文具有史诗的品格，中国的历史有一半在鲁迅的杂文中。这并不算夸张，在《坟·灯下漫笔》中鲁迅分析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并揭示出封建中国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真相。在《论“他妈的”》中作者通过这一国骂的分析展现了对中国民族文化心理和时代心理的深刻把握，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说鲁迅的杂文不仅涉及了中国历史的方方面面，还透视了中国政治文化、民族文化的本质，而且涵盖了20世纪初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历史的走向与心理动向。鲁迅杂文的深刻是对中国议论性散文的创造性发展，为中国文学创造了杂文这一文体范式，影响和造就了现当代一大批杂文家。 三 面对鲁迅那博大精深的文学创作，我常常思考，构成鲁迅文学作品那种深沉丰富与深刻的艺术感染力的是什么？鲁迅研究者孙郁曾说，鲁迅与其作品是一个暗箱，其背后有着看不见的丰富思想与文化积淀。当美学的思考经过历史的洗练沉淀为一种文化哲学的审视时，我们可以发现在文学的艺术天地里，鲁迅不仅是中国现代文学开拓者、敏锐的艺术大家，还是一位博采众长，胸襟宽广的文化巨人。 “鲁迅是我国历代知识分子中一个伟大的寻路者”，他对于人生与社会、国家与民族的出路有着特别的感受和思考，其寻路不止、反思不止的一生是知识分子自由独立精神与社会责任担当的典范。1898年鲁迅进入洋务派创办新的学堂开始了“走异路”的寻求，并开始接受进化论思想，决定赴日学医走科学救国之路。1904年受幻灯片事件影响，鲁迅认识到“第一要务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并决定“弃医从文”走文艺救国之路，开启了鲁迅以后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改造国民性”启蒙民众。在亲历了辛亥革命失败与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鲁迅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1926至1927年在厦门、广州期间他扬弃进化论，开始接受辩证唯物论思想。这是其思想发展道路上的一次深刻的选择，致使他此后投身到革命文学的潮流中，走上了文学救国之路，他为革命先驱者呐喊助威的文学作品则为左翼文学与中国革命开了路奠了基。 从鲁迅一生所做的至少三次人生之路与文学之路的抉择中，我们可以发现鲁迅前期思想主要是从进化论出发坚信“新必胜于旧”，并吸收了尼采“重估一切价值”和“超人”的强烈的个性主义思想，对中国封建皇权文化对个人戕害进行激烈的批判，对儒家传统文化对人性的桎梏进行的深刻反思，“封建礼教吃人”、“国民性改造”等主题都体现了他的早期思想。后期受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鲁迅主张社会革命，提倡知识分子走向街头，致力于翻译、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和苏俄等国家的进步文学作品，为左翼文学的发展“窃来火种”，并热心扶植左翼青年作家与艺术家，为左翼文艺的发展扫清了道路。鲁迅的思想由前期到后期的发展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进化论思想与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意识相融合，使其后期的思想更加成熟与深刻，也更加丰富了。 鲁迅的思想犀利、睿智、深邃、明达，他对中国历史、中国现实、中国人的认识既独特又深刻。他从政治、文化、哲学、艺术等方面，对中国的历史给予了全面的反省，既首肯了中国历史的伟绩，更发现了它的弊端，如礼教“吃人”、集权专制等。他对中国现实中各种革命的性质及问题洞若观火，对辛亥革命的失败教训“没有唤醒民众”的总结是无人能比的，对革命文学的真知灼见，在今天看来仍是深刻的。而他对中国“国民性”的发掘、批判的深度，至今仍无其他中国作家能与之并肩，在隔了近百年之后的今天，阿Q的幽灵与祥林嫂的悲剧仍在中国社会与在我们身边出现。可以说，鲁迅的文学创作达到了文化哲学的层次，完成了对于人作为社会本体的普遍存在方式的精彩描述，揭示了人生的哲理真相与社会历史内在深层规律。 鲁迅开掘了中国现代白话文的潜能，增加了哲学、逻辑的因素，在艺术上、思想上深刻影响了中国的文学与文化发展，在诗、史、哲方面深切影响了中国文化的进程，是中国近代文化中的重要存在。他背后的悲悯情怀与深刻反思、社会担当与革命情怀唤起人们的反思与觉醒，告诉我们一个民族要敢于正视自己、批判自己，是中国现代以来知识分子绕不过去的精神参照。 四 对鲁迅先生的毁誉过当并不是只出现在当代，陈独秀早在30年代就曾对此发表过看法：“在民国十六七年，他还没有接近政党以前，党中一班无知妄人，把他骂得一文不值，那时我曾为他大抱不平，后来他接近了政党，同是那一班无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天以上，仿佛鲁迅先生从前是个狗，后来是个神。我却以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感于陈独秀斯言，我们若回归文学本身看鲁迅，深入思想文化与历史语境看鲁迅，还鲁迅一个真实的人生与存在：他是一个真实而又复杂的人，是一个文学天才。 到了而立之年再读鲁迅，突然有种“虽然我的人生充满变数，坏运迭出，荒谬又无奈，但我就是不认输”的感觉。幼年丧父担起家中重担，青年婚姻悲剧被迫牺牲，中年兄弟反目被赶出家宅，又遭学生倒戈攻击，还受当局追捕与迫害……鲁迅的人生无比真实，而他把一切痛苦超越，化为嬉笑怒骂、忧愤深广、绝望反抗的文字与精神，到死仍是“一个都不宽恕”的不虚伪、不投降的样子，先生的确当得一个精神界战士，值得国人认真地去读。 （上学期和同学们一起读了鲁迅的《朝花夕拾》，下周要和同学们一起学习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重温自己写下的这篇对鲁迅的认识，也希望能带同学们感悟一个真实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