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途记》:飘零在舒飞廉武侠世界里的女性

    “我还是让他走了”……舒飞廉的武侠世界,终究还是男性的地盘,女性只能是陪衬,这真叫人倍觉遗憾。

    ■ 吴玫

    “只见那绿衣女子坐在人群中兀自弹着琵琶,眼光一转,一脸哀愁,那模样,还真有一些像蒋芸。赵文韶眼神黯然,未置可否。”这一段,出现在《阮途记——飞廉的江湖奇谈》一书的首篇《浮舟记》里,那时,舒飞廉笔下的这个故事,刚刚起兴。

    未到高潮处,已惹有心人,就这貌似无奇的过渡句,怎么就让我读罢《阮途记》多天以后还放不下呢?

    要先交代清楚赵文韶和蒋芸是谁,彼此又是什么关系:“那时候他们只有十二三岁吧,她已出落成一个娇艳的小美人了。不知道是谁多舌,她请他吃粥这件事,被其他的几个表姐知道了,后来一见到他,就拿来取笑,让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同样来自《浮舟记》的这段叙述,将一对男女两小无猜的情状,交代得无邪又饱满。这一对小儿女中,他,是赵文韶;她,是蒋芸。而“那时候”这一时间状语表明,此段描述的是一段往事。以我们的生活经验来体会一下,多年以后一个人会在怎样的情形下如此深情地回忆一段往事?唯有此情存于追忆中。如若一段相思未成曲调,由此而生的怅惘恐怕是想而未得的遗憾;但是,赵文韶与蒋芸已经夫妻一场了呀,只是婚后为了守孝为了功名,赵文韶与蒋芸聚少离多,待到那年于京城落第后打算与蒋芸长相厮守时,蒋芸却病死在随父兄赶往武昌的舟船中,一对青梅竹马的夫妻从此天人永隔。

    十二三岁就彼此心生好感,后来又成为那个婚姻全凭媒妁之言的年代里的幸运儿,赵文韶与蒋芸之间的感情有多炽烈,无须赘言。如此情深意切的夫妻,哪怕婚后三年里很少在一起,赵文韶在强盗窝里蓦然遇见一众吹弹笛箫琵琶的彩衣女子中有一个酷肖蒋芸的,纵然妻兄言之凿凿地告诉赵文韶蒋芸已经病故,对爱妻念念不忘的丈夫就真的不想趋近那女子求证一番?但在舒飞廉的笔下,赵文韶只是“眼神黯然”了一下。初读《浮舟记》,我以为那一笔已是最冷酷的。

    已成强盗之子张竖老师的赵文韶在岛上安居下来后,两个多月飞逝而过,那一日赵文韶于授课间隙在岛上闲逛,与一块书有“江淮蒋芸之墓”的墓碑迎头撞上,也就是说两个月前那位疑是蒋芸的弹琵琶的女子,还真是蒋芸。只因意兴阑珊中的赵文韶看见那女子后只“眼神黯然”了一下便作了罢,这就错过了与爱妻重聚的良机——最冷的一笔原来在此。

    “中秋后,有几个女子染上时疫死去”,这是舒飞廉写在小说里的蒋芸的死因,然而,接踵而至的这一段,“几年前张横(小说中的强盗)由江上将她抢来,这小娘子就一直与老尼住在一起。她是与父兄一道赴武昌任上,被张横在船上拦住的。她要求一个人留下来,保全父兄上岸……”这样的描述让我相信,蒋芸并非死于时疫,而是死于心碎。在赵文韶的记忆深处“天性里本来就有一段娇憨淘气,只是被温文的样貌掩住了”的蒋芸,在父兄为自保将她留给强盗后,她尚能按下对自私的父兄的不满怀里藏着刀以抵抗张横的染指并求苟活,那么,远远看见自己从十二三岁时就愿意为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米粥的夫君居然像父兄一样放弃了自己,蒋芸从此心如枯井,时疫只是压死蒋芸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蒋芸认出了赵文韶,只是我的猜测,舒飞廉从来不曾肯定过。《阮途记》是一本非常奇怪的虚构作品,均已“**记”为篇名的九篇长短不一的武侠小说,虽都独自成篇,却又互相咬合,比如,出现在《浮舟记》里的赵文韶、张横、张竖、周丰年、李芸等人,又会出现在后面的篇什里,或者成为另一个故事的配角,或者再挑起一个故事的大梁,所以,蒋芸虽然早早死于《浮舟记》,却也偶尔会被赵文韶提起,可哪一次念叨着蒋芸这个名字,舒飞廉都没有让赵文韶反省过哪怕一次,当年自己只与爱妻相隔十数人时,没有尝试趋近去认一认,到底是自己认不出,还是下意识地认定蒋芸已被强盗侮辱过从而唯恐避之所不及?

    蒋芸的命运,就是武侠小说中女性的结局吗?可惜,舒飞廉的《阮途记》是我认真读完的第一本武侠小说。虽然承认自己没有完整读过一本金庸的武侠小说,可能会被数量庞大的金庸迷们嗤之以鼻,但也不能假装自己非常熟悉金庸笔下的小龙女、黄蓉、任盈盈等女性角色,从而断言所有武侠小说的女性都是蒋芸,不过我能确定,《阮途记》中的女性角色都是蒋芸。

    与蒋芸同名不同姓的李芸,是《阮途记》中出场次数最多、出场时间最长的女子。李芸本是风尘女,被草寇张横相中后得以重写自己的命运——说是重写,不还是以自己的姿色和能逗男人开心的本事博得张横欢心的吗?张横死后,李芸改投赵文韶的怀抱,虽然舒飞廉将赵文韶与李芸的男女之情写得极为干净,又因为张横之子张竖紧随着他们,成为蒋芸之后赵文韶女人的李芸,表现得更多的是她的母爱,但是,其在关键时刻助张竖一臂之力的居然是她弥散着香气的裹脚布——武侠世界的女性,终究只能是一朵女人花。

    以赵文韶为主角的故事里女性才如飘零的浮萍吗?葛晴是袁安的妻子,他们夫妻是《阮途记》的第二篇《洞庭记》的主角。“这一年二月,袁安驾舟,载着葛晴由桃花源出来,穿过洞庭,去一个名叫汉寿的湘北小镇。葛晴坐在船头,看着在茫茫春水中俯身划桨的袁安,发现经过五六年的隐逸,他已眼角微皱、胡须蓄起、体态微丰,由当初的桀骜少年,变作了一个初染岁月风霜的中年男人”,《洞庭记》的起始段落,不着一个“爱”字,他们夫妻的恩爱已经溢出了纸面。然而,就是这样一对夫妻,葛晴自度自己在袁安心目中的地位,不也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吗?“你在桃花源里的时间已经尽了,你越滞留桃源,你心里就会越苦闷。这七八年,生儿育女,已经足够,比起飞廉与外婆在一起电光石火般的年月,已经够长了。你到江湖上去,我得空,会去看望你,有一天,你老了,厌倦了游侠生涯,回到桃源,我还会在那里,在水田里,在织机上,在孩子们中间”,如葛晴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不也只能依附着男人飘零在武侠世界里吗?

    就连慧能,几乎贯穿《阮途记》始终的师太,修行了三辈子后貌似已经心如止水,却依然时不时地陷入“我还是让他走了”的惆怅中。舒飞廉的武侠世界,终究还是男性的地盘,女性只能是陪衬,这真叫人倍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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