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收到了自己的画册,来自上海,Same Paper工作室。昼游症以及我自己的名字,极小的字体印刻在封面的角落。我注意到一条细微的印痕,卷曲着划过昼游症三个字。随后,我发现书脊和封底出现了更多的似乎是随机划动的浅痕,看起来像是某种二维幽灵狡捷的足印。我盯着封面看了一会儿,回忆起那张照片——在露营地附近的沙滩上,叶片细长的野草垂浮于沙面,微风中,它们与自己的影子翩翩起舞。而在照片中,叶片与影子纠缠交错,陷入停顿,脱离实际,这让它们看起来也像是某种“印痕”,在视觉印象的空间中悄悄蔓延。
我的照片散落在电脑硬盘混乱的文件夹里,或是被我平铺直叙地展示在互联网的浏览页面中。那些照片像是懒散的小动物在我的头脑中四处乱走,我则是个手足无措的管理员,无法指挥它们向一处聚拢。Same Paper的朋友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将这些散漫的照片编辑到摄影画册严整的垂直空间。在这漫长的制作过程中,我几乎到了装聋作哑的程度,忙于自己的长途旅行或是家中琐事。每隔一段时间,在微信里会收到他们发来的进展消息,问询,或简短的讨论。在我的沉默背后,是与日俱增的好奇。

半年后,我看到了基于设计方案的第一本样书。封面选用了一张我非常喜欢的照片——随风飘滚的羽毛被伏地生长的野草挽留,如花朵般在风中轻颤,沙土中有鸟类和人类的足印,这或许是不远处一次微不足道的死亡事件在空间中的延续,“照片像是悬固在时空中的尾流,迟迟不肯消散”。
这本样书最特别之处就是纵贯整本书的四个半圆形的切口。我把书捧在手中翻来翻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好像这本书像生物一样需要呼吸,所以Same Paper的家伙们给它安装了一个腮。据说这个激进的想法来自身在美国的设计师,我始终没有与他联系,我不敢用的我不专业和缺乏想象力去骚扰他。而且我确实很好奇,我的这些照片能够承受怎样的编辑和设计上的想象力,能不能支撑起大家全力以赴地去实现他们想要达到的效果。

我不断翻阅着,每一次翻页的角度或力度的不同,都会产生不一样的观看效果:我看到我的照片从二维弹向片面的三维;上一页照片里的部分画面弧形渗入;有些画面轻微地变形;每一次翻动,那些在照片上闪动的裂隙都好像在悄悄含住一小口空气。所以这本怪异的画册不仅开着空间维度的玩笑,还有着一丝丝仿生的气息。保守地看,画面本身被一定程度地破坏了,它们丧失了封闭的完整性,而是处于一种随时与外界交互的状态。
这些照片将承担Same Paper在设计出版上的探索任务,我的第一本画册将是一张“实验专辑”。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兴奋、紧张,我告诉他们我很期待这本画册能够进入现实世界,成为一本“有生命气息的”摄影书。
几个月后,我得知在忙碌了大半年,经过数次的修改和打样、调整和讨论后,他们打算放弃这个版本的计划。因为还是无法在设计出版上的探险与图像本身的稳固与完整性上取得完美的平衡,观者的感受总是会更容易向某一边倾斜——喜欢它的胆大妄为,或是难以接受这种特立独行。
一切重新开始,Same Paper与设计师决定不再让这些照片去扮演冲锋陷阵的角色。从新的设计样稿来看,整本书的装帧设计变得“透明”了,像是有一副看不见的灵巧骨架稳固在照片四周,架设出或驰或张的空间感。现在,这些照片得到了更多的呵护,它们被允许安静地释放自己。



这也就是我最终看到的画册出现在真实世界里的样子。每一页都是一个安静的世界角落,透过精美、纯静的印刷,回归到这一系列照片最原初的主题:静默世界的表情。




透过书页观看我自己的这些照片,会有着隐约的陌生感。我没有参与编辑,对页序的流向与节奏无从把握,这感觉有点像听别人演奏自己写的曲子。他人的理解力渗透在我自己的照片里,为这本书增添了更机智、更勇敢的视角,避免了我以作者的身份由于自恋而呈现陈词滥调的迹象。我对Same Paper的信任由此获得了极大的回报,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比我本人更有耐心,也比我本人对这些照片更有信心。他们实验、创造、前进、撤退、重新集结,直到实现它:一本静谧角落摄影集。






小而有趣的发现,那个漫游的二维幽灵潜行在书页中,留下了不易发现的印痕。Same Paper的朋友们似乎不甘心这本画册缺乏生命的气息。在这之前,那本会呼吸的书的想法没有实现,于是在此处他们想办法创造出一种幽微的生命迹象,透过我的照片与读者小声地打着招呼。
我的第一本摄影书就这样在众多素不相识的朋友坚持不懈地帮助下得以实现。我爱这本书,对我而言这就是一段结局美好的奇遇记。我也想念那本“想要呼吸的书”,那是一本勇敢的小书,我很荣幸我的照片伴着它一同前往想象之境。
另起一段,想要大声感谢Same Paper工作室里的朋友们,还有设计师Han Gao和文字翻译Yunchang Yang。或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或事施加了神秘的影响力,那也谢谢这未知世界。
关于昼游症

我尝试着在翻译机里寻找匹配“恍惚状态”的简短词汇作为新的书名。翻译机立刻做出反应,吐出了一种精神病症的名称昼游症作为答复:
患者在意识朦胧状态下由家中出去(多发生在白天)无目的地在外面漫游或到外地游行,又可无目的、不自觉的进行系列复杂动作或行为的一种意识障碍,又称昼游症、白日徘徊症。病人在早晨起床后突然出现意识朦胧发作,无目的外出漫 ......
这三个字近乎完美映照了我在拍摄这些照片时的精神状态,我和Same Paper在聊天室里迅速达成了共识......
关于展览

展期:2022.7.23—8.14(周一闭馆)
地点:假杂志SeP上海空间(黄浦区局门路550号八号桥三期6101)
门票:35元(现场购票)
在享受了Same Paper为我的这本摄影书提供了保姆级的制作服务后,他们还附带了一个绝对感人的大礼包:在假杂志SeP上海空间,为我策划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展。


这些幸运的照片在三维世界再次经历了一翻冒险与巡游。我很喜欢他们采用石料在场地中央装置照片的创意。这些石块像是从照片内部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恰到好处地将照片与现场空间衔接在一起,把场地中央的区域充分利用起来。仿佛在照片中穿行,真妙。
最后,我想借用张之洲(摄影师/写作者)的一段话献给这本书和这场展览:
我相信,看,这个动作对张君钢的摄影非常重要,他照片中的一切向外宣称着自己要被重新认识,摆脱经验的看便是开始。世界的表面在微微颤抖,媒介的表面蠢蠢欲动,什么将要破壳而出还尚未可知,摄影的秘密正在其中。
本书亦可在线下假杂志图书馆(宁波市江北区八号公园三号楼)、假杂志SeP空间(上海市黄浦区局门路550号八号桥三期6101)翻阅或购买。

《 假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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