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视点】高朝先:元曲民族化问题浅议

 

【云帆视点】元曲民族化问题浅议

作者:高朝先

作者简介

高朝先,赣鄱散人,古稀老者,惯以诗词创作为乐,以理论研究为趣。偶遇兴致所赐,间或亦以散文、故事、寓言之类逗乐时光。

高朝先:元曲民族化问题浅议


元曲,是中华民族文化瑰宝,也就是说,元曲是传统性的、民族性的。对于这一概念,自古至今似乎人所共知,但分析当代较普遍认识,却多半只停留在“唐诗、宋词、元曲三足鼎立”的虛无口号之中,并不明白元曲的真实面目,以至还会出现或附和一些对元曲的亵渎之声。对于任何民族文化,只有认识它,才能继承它。为了元曲的继承与发展,本文提出重新认识元曲的民族化问题。

一、问题的提出


本人提出元曲民族化问题,决不是个人的桀骜自恃,更无颐指气使之意,相反是在自己亲身经历中发现问题和感受到自己的责任,由此说说想说的话。

本人近年为寻找南曲和撰写《南散曲概论》,较广泛接触到当代对元曲的认识,其中不乏包括与一些专家、学者交谈,一个总体印象是不知元曲。不知者不为过,笔者在数年前对元曲也是一头雾水。问题是笔者在相关活动中,时常面对有不少对元曲的阉割或鄙视,尤其对于南曲,一些人怎么看都不顺眼。为了用以说明问题的针对性,下面先就当代人对什么是元曲的回答综述如下:

第一种情况是望文生义。一是以“元”生义,认为“元曲”就是“元代的诗歌”;二是从“元人是蒙古人”生义,认为元曲是“蒙古人带来的曲子”,新提法叫“北方少数民族歌曲”;三是以“关、马、郑、白”生义,因为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有“元曲四大家”之誉,他们都是北曲作家,所以认定元曲就是北曲。

第二种情况是旁门左见。因为有一种“诗庄、词雅、曲俗”的说法,一些人就以“曲俗”论曲,说元曲是“市井勾栏”里的小调,是以讥讽、幽黙为能事的“俗文化”。包括中国社会科学院撰写的当代《中国文学史》,也把明代勃兴的散曲,描绘成“专为樽前花下拨琵按拍而用”,“是在妓院里以声乐传播”等等,最高权威机构都这么说了,世人还能说什么。

第三种情况是“南曲消亡论”。较长时间以来,一些人只要一说到元曲,就一口咬定南曲已“消亡”,认定“元曲有南曲与北曲之分,今日元曲纯指北散曲”。还有一些恣意狂言,如有说,“南曲在历史上沒有定型”,“南曲散套是从北散套模仿过来的”,等等。一句话,南曲一钱不值。

上述奇谈怪论,归结到一点,是对元曲的不知或无知,却又实实在在蒙骗和误导了当今一代文化。什么是元曲?概念“简单”,反映问题的不简单,所以笔者想到本文命题,想到必须从元曲民族化源头和民族化高度重新认识元曲。

二、从元曲溯源看元曲的民族传统性

什么是传统性?传统性是指以文明演化和汇集方式的世代相传。例如,历史上的某些文学艺术、工艺制造、习俗制度等,因为它们反映民族特性与风尚,并且由此得以传承,这就是民族传统性,所以称作传统文化。关于元曲的传统性,有如近代囯学大师王国维先生所说,是“盖古所未有”的“一代之文学”,是“非求诸唐、宋、辽、金之文学,弗能得也”(《宋元戏曲史·自序》)。下面就从元曲溯源,看看元曲的民族文明和传统性。

元曲是什么?元曲本质是演唱艺术,是在“曲”的源流上形成的一种传统文学样式。元曲溯源必须先说“曲”。

从曲的角度说,元曲之“曲”的源头是中国古代音乐,最早可以追溯到4000年前的《诗经》。“诗三百,孔子皆弦歌之”(《史记·孔子世家》),“弦歌”就是用“曲”的方式演唱,说明中国古代音乐至少从《诗经》时就有。包括后来的《楚辞》《离骚》、乐府,直至唐诗、宋词,无不可“弦”而“歌”之,这些都是对古代音乐的传承。不过,真正作为音乐命题的曲,当数先秦“雅乐”、汉魏“清乐”和唐代“燕乐”三大古代音乐体系。据资料反映,元曲之“曲”的源头与“燕乐”紧密相关。

“燕乐”是一种适应民间艺人演唱的通俗艺术形式。燕乐在唐代最为鼎盛,并且形成了由教坊所出的唐代“大曲”和由此产生了“词”。所谓大曲,是我囯古代实至名归的音乐形式。汉魏乐府时有“相和大曲”、“清商大曲”,南北朝时有“南朝大曲”、“北朝大曲”,到了唐代称“唐大曲”。因为大曲有“遍数”,各遍都有名谓,民间艺人在演唱过程中,不断尝试配以长短不齐的歌词,称“长短句”,这种“长短句”就是后来被称作的“词”,大曲“遍数”名谓就成了“词牌名”。词始于中唐,至晚唐五代作者渐多,因至宋而大盛,故称“宋词”。

在曲的范畴上,“曲”与“词”的血缘关系是肯定的,元曲中的许多曲牌本源于词牌就是一个铁证。但是,如果说元曲直接源于词,却又是错误的,因为无论北曲、南曲,它们的形成事实是与“戏”的关联,是因为有“戏”而有“元曲”,而且“戏曲”的称谓或许也是由此而生。

中国戏曲的产生,就是元曲的产生。那么戏是如何产生的呢?据资料反映,北宋以前中国是没有纯粹之戏曲的,宋以前的“戏”只能称作“演唱艺术”,换句话说,中国之有“戏”,是由自汉魏以来历代演唱艺术不断衍化,至宋金或宋元时期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戏”。因此,我们的元曲溯源,又必须回到“演唱艺术”的话题,或者直接说宋金或宋元时期演唱艺术与“戏”的衍变。这时期,与戏较直接产生影响的演唱艺术,主要有传踏、宋大曲、诸宫调和唱赚。

传踏。又称转踏、缠达、缠令,是自唐代就有的一种既有歌又有舞的演唱形式,通常以诗歌“联章体”进行演唱,即以定数的数首诗或词配乐循环演唱。至北宋末期,“缠达”和“缠令”的用曲方式,开始使用“引子”和“尾声”,有引子和尾声的称“缠令”,中间几支曲子(或称“过曲”)迎互循环称“缠达”。“缠达”后来为南戏和北杂剧的“套数”所用,“引子”、“过曲”、“尾声”则影响南戏形成“三步体”曲组。

宋大曲。大曲是一种大型音乐歌舞,通常集合若干支曲子演唱某一主题,并有舞蹈伴演。唐大曲至宋形成宋大曲,宋大曲较唐大曲有了改进,主要表现宋大曲“遍数”增多。因为“遍数”多便于叙事,其演唱形式就从“以曲为主”衍变为“叙事体”,称“有故事”。有故事即有“剧情”,“剧情”就是“戏”。

诸宫调。诸宫调是宋金时期的一种说唱艺术,是以多个分属不同宫调的曲组,组成一个首尾完整、情节复杂的长篇故事,演唱时以唱曲为主,辅以说白,因其用曲分属多种宫调,故称“诸宫调”。诸宫调风行后,在宫调、曲牌、套式、用韵,包括衬字和语言风格等方面,都形成了一定规范,这些规范与后来无论北曲、南曲体制的形成,可谓有着惊人的“完全相同”。因此,史料认定诸宫调是元曲产生的重要母体,是由宋大曲发展成曲牌体戏曲的转折点。诸宫调揭开了元曲形成的新纪元序幕,在中国戏曲和文学发展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

还有唱赚,唱赚也是宋代的一种歌舞形式,分“有引、有尾”和“有引、无尾”两种形式。唱赚对于戏曲产生的影响主要在“联套”,是元曲“联套”形式的直接源头。

从上述“演唱艺术”对元曲形成的影响和孕育,我们不难看出,继唐诗、宋词以后,一种尚不知名的新生曲体文学,在北宋末应该是呼之欲出。然而遗憾的是,此时的中国发生了“靖康之变”,华夏大地被截为南北两块,一个艺术新生儿变成了一对孪生兄弟,它们不得不分别在南北两地出生。那就是,产生和流行于南方的称“南曲”,产生和流行于北方的称“北曲”。

南曲初兴于南宋初期浙江温州地方声腔“温州腔”,“温州腔”入杭州后称“杭州腔”,又称“戏文”,这就是南曲之南戏。南戏于元明之际有《荆》(《荆钗记》)、《刘》(《白兔记》)、《拜》(《拜月记》)、《杀》(《杀狗记》)与《琵琶记》五大名剧流行,并流传至今,入明后形成海盐、余姚、弋阳、昆山四大主流声腔及各地高腔,并创“传奇”;北曲初兴,史料以金天兴与元中统年间关汉卿创杂剧始,时称“乐府”,后称元杂剧,这就是北曲之北杂剧。从形成时间上说,南戏比北杂剧早100多年。北杂剧因为受元王朝统治阶级青睐,勃兴于元一代,至元末走向衰落;南戏因受上层知识分子歧视,只在民间流传,多为民间艺人和下层文人创作,却于明代成为文坛主流,并流传至今。至于南北二曲之有散曲,是为表现于舞台演唱称剧曲,表现于文学样式称散曲。南北剧曲与散曲,至明代统称为“元曲”,散曲称谓也是至明代才有。

综上溯源,元曲为我华夏几千年文明结晶是不争的事实。今人所谓元曲由“元人传入”,是“市井勾栏”小曲等等,实属对元曲源流的不知或无知,是对元曲传统性和民族性的自我剝离。

三、从元曲之“一代文学”看元曲艺术的继承性

元曲有南曲、北曲之分,南北二曲又各有剧曲与散曲;南曲包括南戏与南散曲,北曲包括北杂剧与北散曲,这就是元曲的全部內容。然而,时至今日,元曲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似乎除北散曲外再无其他,是“四分天下”剰其一。

元曲究竟是一门怎样的艺术?这里姑且先放下“剰其一”的话题,就“四分天下”之艺术论,元曲实是亘古未有的“一代之文学”。请看事实:

一是创造性运用“曲牌体”和创造了中国戏曲。元曲作为曲体文学,首先讲究的是曲牌,是以曲牌体形成乐章和形成戏曲,这是元曲的第一等艺术创造与历史功绩。

什么是曲牌?曲牌即曲调样式;什么是曲牌体?曲牌体即以多个曲牌格律形成的一种体裁规范。曲牌源于古代音乐,是以“七声”、“十二律”更迭相旋而得宫调,又以不同“宫声”统帅从属音而成“调式”,一个个不同“调式”就是一个个不同曲牌。如宋词中的许多“词牌”,就是源于唐大曲中的歌舞曲牌。元曲之南北二曲,都以曲牌体艺术为主要特征,其表现的不仅仅是对我国古代音乐的一种传承,重要的是继唐诗、宋词之后对格律体的鼎新。近体诗格律仅分平仄二声,宋词也只分单调、双调,元曲则以“四声”在曲牌中的运用,创造了单曲、套曲、犯曲、带过曲等多种艺术形式,南曲还有曲组。尤其无论南曲、北曲,它们都以曲牌体演唱与科(动作)、白(道白)结合而演故事,创造了戏曲体制和真正意义上的“戏”,由此带来了后世五彩缤纷的中国戏曲艺术。其中南戏最早使用曲牌体,并以曲牌联套形式,创造了板拍与声腔,成为我国戏曲之祖,后世戏曲几乎无不以它为宗。

二是创立了风格独特的散曲艺术。散曲一样可以合乐而歌,称“清唱”,故散曲又称“清曲”。散曲区别于剧曲,仅在不与科、白发生关系。散曲的出现,是剧作家们在创作剧曲的同时,为显露自己的才华,用单曲形式创作的一支支清词。有人士称,剧曲是用舞台演唱以“娱人”,散曲是案头文学的作者“自娱”,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散曲在元曲中与剧曲同时产生,又各自向着自己的方向发展,谁也说不清是先有剧曲还是先有散曲。散曲作为一种古典诗歌形式,与唐诗、宋词一样,都是格律体,但散曲又有着许多与唐诗、宋词不一样的艺术特征。散曲在汉字四声并用的同时,又有宫调、曲牌、用韵以及不同体制的严格规定,南曲同时讲究声情与板拍,南北二曲皆可用衬字。这些还只是就形式而言,散曲的重要特征,更在其风格自然和讲求意境。散曲开一代诗风,且流传至今,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颗璀灿明珠。

三是继承和创造性运用汉字四声。中国汉字自南朝沈约等人发现“平上去入”四声,并创“四声八病说”,又经隋代陆法言创《切韵》,“平上去入”四声即为我国汉字传统正音,并沿袭至今。正是因为汉字四声的创立与继承,一个仅分平仄二声的唐诗、宋词,就创造了千百年来变化无穷的艺术海洋,元曲区分四声,更是把汉字形、声、意、会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是我囯声韵学和语言学发展史上的空前创造。其中尤其南曲,在其最初“温州腔”进入“杭州腔”时,就开始使用“约韵”(沈约韵),元末有戏曲家高则诚作《琵琶记》,“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为南戏创立了声韵规范。明代南戏勃兴,又有魏良辅改革昆山腔,在演唱方式方面改“以腔传字”为“依字传腔”,为南戏的世代流传开辟了广阔前景。

在此顺便说到《中原音韵》和北曲的“阴阳上去”四声。因为北方语音与中原语音的差异,北方语音习惯没有入声,直白点说是北方口语无法表吐入声,只能区分“平上去”三声,直至现代普通话基础语音的“北京音”也莫不如此。元王朝为元人入侵而建立,北杂剧为适应元王朝的苛酷统治,只能随朝廷颁定语音而创作。周德清作《中原音韵》,不是他的个人“创造”,而是因为至元末北杂剧走向衰落,为了北杂剧的“救亡”,仅根据元初以来北曲“前辈佳作”(如关、郑、白、马)用韵情况,进行搜集整理和分类比勘成书。但周德清有意将《中原音韵》音系“中原”,没有纯用北方语音,且将“入声单列”,“阴阳上去”四声也只独将平声分阴阳,并不表现中国汉字传统正音。只是《中原音韵》在众多“救亡”著作中脱颖而出,又因“元代无理论”而成元曲第一部理论专著名世。今人多不辨底细,仅以《中原音韵》及其“阴阳上去”为金科玉律认定“元曲”,并且以此否定南曲,是相当错误的。周德清是南方(江西高安)人,又出身于文学世家,不可能为救北曲而毁南曲,也是一个最起码的认知。

四是创造了空前绝后的“一代之文学”。元曲汲取自汉魏以来华夏文明和文化精华,以戏曲与散曲两种艺术形式传世,又以南北二曲不同风格见其风采,并为我国古典文学之最后形式,用“空前绝后”概括其艺术成就,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对于元曲的艺术成就,因为篇幅原因,本文难表其详,在此仅以王国维先生在其《宋元戏曲史》中概括的几段文字略表一二:

其一,元曲之佳处何在?王国维说:“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宋元戏曲史》第87页),又说,元曲“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宋元戏曲史》第93页)。是说元曲之佳在于“以自然胜”,胜过“古今之大文学”,而且作为“一代之文学”,“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在中国文学史上则更为罕见。

其二,元曲文章之妙处何在?此处“文章”即指文辞与意境。王国维说:“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同上第88页),是说元曲之意境实在有其独到之处。

其三,以元曲比较唐诗、宋词如何?这一问题也是当今诗人词家们经常热议的话题,但一个普遍的认知,唯将“唐诗、宋词、元曲”三者相提并论为足。可是王国维说:“余谓律诗与词,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同上第87页)。是说,对比元曲,说唐诗、宋词之佳,尚值得怀疑。大师的这段话,是在比较了楚之有骚、汉之有赋,直至比较了唐诗、宋词后作出的结论,今人能不能解是另一回事。

其四,再看元曲作者之独到情怀。王国维说:元曲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同上第88页)。比较当今诗词散曲之创作情状,无论或名、或利、或创作用心,能有几人殊同!

综述元曲艺术之继承性,回到“四分天下剰其一”的话题,实属对元曲艺术的阉割,在此实是无须多说了。

四、关于历史上的“北曲南下”与元曲民族化


对于元曲民族化问题,历史本来早有定论,容不得我们这些后辈再来说三道四。但是,鉴于上述诸多对元曲的不解原因,笔者于无奈中又不得不说,那就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一次标志元曲走向民族化进程的“北曲南下”。

“北曲南下”发生在元灭南宋后不久,在元一统形势下,南北之间消除了较长期以来的政治与军事对峙,加上南方秀丽繁华的吸引,原活动在大都(今北京)一带的北曲家,或为官,或移居,也随元王朝政治与军事势力南下来到南方。如马致远任职江浙行省务提举,郑光祖任儒补杭州路吏,李文蔚为江州路瑞昌县尹,赵天锡任镇江府判,关汉卿、白朴宦游江南分别移居杭州和建康(今南京)等等。大批北曲作家到南方后,给南方带来了北曲,史称“北曲南下”。

“北曲南下”是一种行为标志,事实上是一次南北曲大交流和大融合。北曲南下给南曲发展带来推动是一个方面,但北曲作家体验到南曲“变化更多”而向南曲学习和相互学习是更重要的一面。正因为如此,北曲作家到南方后,很快融入南曲创作队伍,并且会同南曲作家形成一支南北曲合流大军,开始了南北二曲的艺术交流与共同创作。这一时期,或者说从这以后,北曲家也作南曲,南曲家也作北曲,在相互学习与借鉴中,又有北曲南唱和南曲北唱,最难得的是创造了“南北合套”和“南北合腔”艺术形式。所谓“合套”,即在一剧套或散套中同时用南北二曲曲牌创作;所谓“合腔”,即以南北二曲形式同台演唱。其间最显著的成就,是南北二曲相互改编剧目,至今尚存南北二曲皆为原创的《赵氏孤儿》《拜月亭》《西厢记》等剧目,就是这一时期南北二曲交流的产物。南北大交流时期的杭州,不仅南戏繁荣,而且同时成为北杂剧的演出中心,以至刊刻书坊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华,表现了实实在在的元代文化重心南移。

这次“北曲南下”,是我国元曲发展史上影响极为深远的重大事件,不仅表现了南北二曲“分渠”后的骨肉团聚,重要的是创造和完善了元曲体系,开启了“曲有南北而人无南北”的创作风尚,标志着南北二曲从此携手共同走向了民族化。正是因为有了这次“大交流”和“大融合”,才有了中国统称的“元曲”。

五、当代应澄清的几种思想认识


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多方面原因,人们对于元曲源流以及元曲民族化进程知之甚少,或者本来存在偏见,所以观念是模糊的。为了树立正确的元曲民族观,我们必须澄清几种思想认识,最好的办法是还原历史和现实的事实真相。为此,特将相关情况介绍如下:

其一,南曲真的“消亡”了吗?事实情况是,南曲自南宋初形成之后,一直在民间流传,南北曲大交流时,南曲几乎将北曲“唱讹”,至明代南曲勃兴,成明一代文坛主流,入清后虽然受到“仇明”政策打压,却一直不改在民间发展,直至今天,南曲也举目可视。如江苏昆曲,属南戏四大声腔之一的昆山腔,经数百年传承,已成为当代全囯性剧种之一,且于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首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笔者家乡江西湖口青阳腔(湖口高腔),同样是南戏四大声腔弋阳腔之一脉,至今仍然活跃在当地舞台,于2006年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还有岳西高腔、泉州高腔等南戏一样还在当地流行。值得一提的是,1992年中国戏曲学院于少非等20多位当代戏曲表演艺术家,将最古老南戏《张协状元》再现当代舞台,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首演成功后,又赴囯外多地访问演出,等等。如此流传壮观形势,不知何来“消亡”之说!至于南散曲,有剧曲就可以有散曲,二者以曲牌连体,自己不能为之却不可说“消亡”,此话就不用多说了。

其二,南曲真的没有“定型”吗?这里首先要问,什么叫定型,由谁来定型,北曲又是谁定的型?这些问题恐怕不好回答吧!其实,所谓“不定型说”,实际是对南曲“莫须有”的责难。艺术从来在民间产生,由人民群众创造,对于任何艺术,只要有产生,有流传,那就是定型。北曲、南曲都是以曲牌体为标志的艺术形式,有曲牌流行就是定型。南曲比北曲形成早,其曲牌自古曲出者比北曲多,如王国维先生说:“南曲五百四十三章中,出于古曲者凡二百六十章,几当全数之半;而北曲之出于古曲者,不过能举其三分之一,可知南曲渊源之古也”(《宋元戏曲史》第103页),其“渊源之古”就是定型。至于后来的发展,在此仅以明末清初产生的《南曲九宫正始》为例,该曲谱上承经汉武帝易名《蛤麻贯》、唐玄宗易名《歌楼格》的上古曲谱《骷髅格》,下贯元明两代流行的《九宫谱》和《十三调谱》,所收曲牌计1153支,均分宫调按引子、过曲、煞尾顺序,区别有正格、变格、犯曲排列,每支曲牌又傍注平仄四声、韵位、板位,所用范曲均对照曲牌附有正误点评。请问,以此“集南曲曲谱之大成”曲谱为标志的南曲,不能称“定型”,那么还要怎样才能叫“定型”?

其三,南散套真的是从北散套模仿过来的吗?这一说法,源于当代有学者对历史上南北曲大交流的片面理解,因为他们总以北曲为“尊”,把北曲视为“老大”、“师长”,认为“北曲南下”后,只能是南曲向北曲模仿,北曲不必向南曲学习。真相如前有述,北曲南下促进南曲提升和由民间流传进入文人创作是事实,但北曲南下的根本意义,在于南北曲的彼此交流和相互学习。如北曲本无衬字,北曲之有衬字,真正是在这次大交流中向南曲学来的。因为“北力在弦,南力在板”,衬字不占“板”,衬字的产生,是因南戏演员为表达声情,在演唱时于板外自我发挥添加的情感用字而见“衬”。要说散套的由来,本是源于宋金时期“唱赚一体”中的“缠达”,“唱赚一体”盛行于南宋,南曲以“缠达”一式,“缠”联南曲曲调而成套曲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非要等到元灭南宋后去向北散套模仿呢?再说,比南曲形成晩100多年的北曲,又是向谁模仿而有散套的呢?

其四,当代北散曲真的能取代元曲吗?有学者称“元曲纯指北散曲”。意思是说,无论过去或现在,元曲唯认北散曲,这种说法实在有些荒唐。众所周知,元曲包括南北二曲的各有剧曲与散曲,我们且不说历史上没有唯北散曲认元曲一说,只说当代,哪怕是这剧曲、那散曲什么都没有,元曲真的只剩一个北散曲,我们也不能唯北散曲认元曲。因为元曲是一个艺术体系,从全面继承传统文化出发,没有传承下来的都要尽力挖掘,何况南戏与南散曲至今还鲜活地存在,无论怎么说也没有“元曲纯指北散曲”的道理。再从艺术性说,历史上的北散曲本来就不足以论元曲,因为北杂剧体制本来就较简单,又形成一套束缚过严的声律,在“其律至严,不容逾越”影响下,北散曲从一开始就显呆板、固化,经历代筛扬后,至今越发僵化。北杂剧之所以“行元一代”而消亡,原因也正在此。

当代北散曲又如何呢?一方面,北散曲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至今没听几个人说过,说明无理论引导;创作方面仅说三点,一是避繁就简,写来写去就那么几个较简单的曲牌,二是滥用衬字,把“用衬”看作是写散曲的捷径,三是不辨句式,如对“三四”句式的“七字句”,惯以“四三”律句句式对待,说明基础知识缺乏。遗憾之处甚多,何能以之取代当代元曲和泛指“中囯散曲”!

其五,如何看待历史上的“北尊南卑”。当代许多对元曲的模糊认识,有一个重要思想根源,是历史上的“北尊南卑”。如何看待历史上的“北尊南卑”,第一要看事实真相,第二要辨证认识何为尊卑。事实方面,北曲为什么在元代勃兴,一是北杂剧由上层文人发起,由关汉卿根据宋杂剧首创,接着有一批鸿儒学者加入和引领;二是因游牧部落出身的蒙古征服者们喜欢歌乐,杂剧一出即受到元王朝统治阶级的青睐;三是因元代废止科举制度,大批无仕途出路的文人,纷纷加入杂剧创作队伍;四是因元人文化素质低下,不会从政治角度看待文学艺术,为杂剧发展大开了绿灯,元灭南宋后,元一统天下,北曲又成为朝廷“正统”;南曲没有这么好的命运,南曲兴起于南宋初期,南宋继承北宋以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尤其科举制度的沿袭,致诗词歌赋与时俱进,谁能瞧得起在田野、晒场传播的民间南曲,更有清灭明后,因为南方“反清复明”呼声不断,南曲在清一代“仇明”政策下难以抬头,一个为南曲所用的《洪武正韵》,不仅不能翻刻,而且连《四库全书》都不准入。如此的“北尊南卑”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对于艺术的评价,正确的方法是回到艺术的立场。关于南北曲的艺术问题,前面已有所表述,在此再以北杂剧与南戏的体制为例作一比较。北杂剧一剧四折,每折限一宫调,又限一人唱;南戏一剧无一定折数,一折(南戏称“折”为“出”)无一定宫调,而且可数色合唱一折或合唱一曲,各色皆有白有唱,现代戏曲体制基本上是由古代南戏体制发展而成。所以王囯维说“杂剧出而体制遂定,南戏出而变化更多”,“此则南戏之一大进步,而不得不大书特书以表之者也”(《宋元戏曲史》第98页)。如此以艺术论,又何以说“尊卑”呢!

历史进入到今天,无论北曲、南曲,都是元曲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都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不存在孰尊孰卑问题。在历史唯物主义和辨证唯物主义原则下,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不能人为阉割元曲本来的艺术体系构成,更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影响元曲的世代传承。元曲包括南曲和北曲,否定任何一方,都是对元曲的整体否定。否定的结果,只能使元曲不断区域化和边缘化,以至去民族化和去中国化,直至最后没有元曲。

六、新时期应有的元曲民族观


不提元曲民族化无以正确认识元曲。当历史将南北二曲共同谓之“元曲”的时候,一个最基本的概念,就是它们共同的民族性。如果再论南北,那只是,没有“南”无以有“北”,没有“北”也无以有“南”,其“南北”之分,只是它们各具特色与风格的区别。

新形势下,对于元曲的民族化问题,必须树立如下应有的思想观念:

一是必须弄清楚什么是元曲。既要弄清楚元曲的来龙去脉,更要弄清楚我们为什么出发和向何处去。事实吿诉我们,只有站在民族文化的高度,站在传承传统文化的责任高度,才能看清元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是必须弄清楚什么是元曲艺术。艺术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虛伪。尤其对于传统文化和传统艺术,它们都是前人的创造,一点一滴都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和智慧,我们切不可凭个人好恶或道听途说随意偏废或歪曲。在元曲问题上,除“消亡论”外,还有个厌繁就简心理,认为南曲复杂就否定南曲。其实,越复杂才越见艺术,南曲有“复杂”的一面,更有灵活多变的一面。比如,北曲有“入派三声”,南曲有“入代三声”,前者是从灵活到固化,后者是从固化到灵活,仅此亦可见何为艺术。

三是克服新时期的“北尊南卑”。新时期“北尊南卑”表现是多方面的,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出版的《全元散曲》《全明散曲》《全清散曲》,以及多版本《元曲三百首》之类,它们冠之以“全书”,推之以“经典”,竟然连一首南曲都没有收录,给人印象是有史以来压根儿就没有过南曲。事实真是如此吗?这里仅举个别创作数例:元代如南戏家徐臣,“唯传奇词曲,不多让古人,有《叶儿乐府》【满庭芳】比于张小山、马东篱,亦未多逊。有《巢松集》”(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125页);明代如李开先以【南南吕·一江风】作小令一百一十首,而且全是步韵之作,他与王九思以【南仙吕·傍妆台】相互唱和,各作小令百首,梁辰鱼作《浣纱记》创“传奇”,并有南散曲集《江东白苎》名动曲坛;清代“文字狱”盛行,令文人笔下毛骨悚然,却有南俗曲集《万花小曲》“京都本”和“金陵本”两个版本热销疯传,争风斗艳;包括民国时期,更有王国维、吴梅、卢前等曲兼南北理论巨匠,亦有南散曲作品传世。所有这些,那些“全书”作者们为什么一概不见?如此故意排挤南曲,能是一个简单的“北尊南卑”吗?对于历史上的南散曲作品,不是究其多少问题,而是存在与意识问题。这些“全书”已出版数十年,造成当代不应有的负面影响是相当大的。

四是排除不利于传承传统艺术的文化偏见。凡传统文化或艺术的产生,都有着其特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有着其作为表现艺术本质和特征的多文化元素,对于这一切,我们的第一责任是“知古”,是“保护”,而不是任意剔除或妄加改造。在元曲问题上,当代最不该做的是取消“入声”和由取消“入声”而有的一系列错误主张。须知,入声是中国人骨子里的声音,是“平上去入”千古正音之一,是当代包括诗、词、曲、赋、戏曲等韵文在內的传统声韵基础,何况至今“中国大约还有一半的地方是保留着入声的”(王力《诗词格律》第13页)。如果仅仅依据《中原音韵》与现代普通话在某种意义上的对接,就活生生地抹杀入声,我们的数千年“传统文化”势必遭到严重破坏,如此又有何“文化自信”可言。再说,文化由人民群众创造,也由人民群众传承,深深浸透在中国人血脉里的入声,也不是谁说取消就能取消得了的。例如,有人想以《中华通韵》“通用”当今一切韵文,多年过去了,效果如何呢?不说诗词界至今难以普遍实行,也不说因为南曲有入声而反对取消入声,仅说诸如京剧、评剧、越剧、黄梅戏等戏曲,它们也是韵文,都听你“通韵”了吗?国家从来没有说过文学艺术也必须统一使用普通话,因为那样做,就没有“百花齐放”,就没有民族的和地方的中囯文学艺术多样性。说明一些人的做法,是思想上的偏见所致,或者是自作多情。

元曲分地区而产生,却不是地区文化;即使是地区文化,能得以千百年传承,那也是民族文化。与此同时,越是地方的,越是民族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元曲早在历史上就走向了民族化,我们不能以一代人的不知或无知断送了元曲。认识元曲民族化问题,不仅是当代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议题,而且更是我们的责任。

2022.6.

附录

南曲亦可秀田园

——南散曲与田园诗创作问题浅议

高朝先

说到田园诗创作,人们会想到多种形式,如古体、近体、词,以及元曲之北散曲等,只很少有人想到或用到南散曲。但是,从完整继承我国传统诗歌艺术出发,为促进新时期田园诗创作更加繁荣,在诗体运用方面,我们不能没有南散曲。针对当代南散曲田园诗创作相对薄弱情况,本文仅就以南散曲形式写田园诗的几个问题谈点个人认识,并且以期得到方家指正。

第一,南散曲可不可以写田园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南散曲也是诗,是诗,就可以无处不有,田园诗里一样可以有南散曲。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特别要说,南散曲不仅可以写田园诗,而且是较之其他诗体更具体裁优势和艺术力度的田园诗形式。为什么?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说:元曲“是一代之文学”,“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宋元戏曲史》第93页)这里说的“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自然包括广大农村和田园题材,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还能有多少艺术形式有如此之担当!只不过较长时间以来,对于散曲分南北二曲的历史事实,未能广为人知,或者知而不识,晓而不为,甚至在许多场合总以北曲概指元曲,所以至田园诗中极少见南散曲。这种以偏概全和对南散曲的偏废,对于繁荣田园诗创作,乃至对新时期诗词复兴,是非常有害的。

说南散曲可不可以写田园诗,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实践问题,不践行,何以能知行与不行。为将南散曲创作引入当代诗词复兴行列,并且使之为新时期田园生活服务,2017年,笔者于当地组织了一次南散曲创作培训班,取得一定成效。笔者所在的江西湖口县,是由文化部命名的“中国民间戏曲之乡”,这里流传有多种民间戏曲形式,其中以湖口青阳腔(又称湖口高腔)影响为最大,而且至今仍然活跃于当地民间舞台,2006年并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青阳腔即南戏,艺术形式即为南曲。元曲有分南北,无论南曲、北曲,它们各自之剧曲与散曲,在曲体运用上是一致的,且湖口青阳腔流传有400多个南曲曲牌。虽说这些曲牌多表现为“以腔传字”,一时无法引为散曲所用,但由此开发南散曲创作,其意义无疑是深远的。在这次培训班上,我们利用当地青阳腔南戏丰厚遗存,从开发南散曲出发,组织学员学习南曲基本知识,在较短的时间内,创作了数十首南散曲作品,其中多为反映农村题材,并在《中华诗词》《江西散曲》等刊物发表30余首,就作品论,收获不是很大,但就对南散曲的开发与影响说,尤其在与农村题材结合方面,在当地,或者在更大范围,却是前所未有的。

第二,复杂的南曲规则能不能适用于田园诗创作?应当承认,南曲规则,无论相比近体、词,还是北曲,都要复杂得多。比如,就曲牌说,南曲曲牌数以千计,它们各为格式,互不相关,且格式与北曲又有区别。尤其在格律方面,近体诗掌握一个“粘对”就基本解决问题;词之格律多由近体变化而来,学会了近体,填词不会有很大困难;北曲虽说同为元曲,但因北曲体制简单,且创作源流紧密,亦为人们熟知。唯南曲不然,一是历代作品流传多为剧曲,散曲仅凤毛麟角,给人们的见识少;二是南曲格式少有律句,似乎“不入律”;三是南曲声韵不仅“平上去入”四声混杂,而且一个“入声”,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当然还有很多操作性规则,确实是够复杂了。

然而,规则复杂就一定影响创作吗?回答是否定的,非但不会影响,而且正是因其复杂规则表现的艺术多层面化,反而会给创作带来不同兴趣与吸引力,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认识南曲是怎样的一门艺术。对此,我们还是以王国维先生对元曲的研究,来认识一下南曲的复杂规则与艺术的关系。我们说北曲简单,南曲复杂,是如王国维先生说,中国戏曲“至元杂剧出而体制遂定,南戏出而变化更多”(《宋元戏曲史》第114页),何为“变化更多”?曰:元杂剧(即北戏)“大都限于四折,且每折限一宫调,又限一人唱,其律甚严,不容逾越。故庄严雄肆,是其所长;而于曲折详尽,犹其所短也。”南戏则“一剧无一定折数,一折(南戏中谓之一出)无一定之宫调;且不独以数色合唱一折,并有以数色合唱一曲,而各色皆有白有唱者,此则南戏之一大进步,而不得不大书特书以表之者也。”(同上,第98页)能不是说,规则越呈复杂而艺术性越强吗?其实,值得“大书特书”南戏(南曲)之“大进步”远不只在这些。就戏曲传承方面说,南曲在数百年流传中,造就了昆山、海盐、余姚、弋阳“四大声腔”及数十种“高腔”,以“徽班进京”造就了中国京剧;在声韵传承方面,南曲于“温州腔”流传于“杭州腔”初期,就开始使用“约韵”(即沈约韵),元末有高则诚作《琵琶记》,“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明代汤显祖作“临川四梦”,其词“以合律称”,“诚一时之隽”,明嘉靖年间,又有魏良辅改革昆山腔,致戏曲始有“板眼”,且与汉字“四声”和“宫商”记谱相融。更有《荆》《刘》《拜》《杀》(即《荆钗记》《白兔记》《拜月记》《杀狗记》)名剧名曲流传至今。事实本来就是这样,说规则复杂难用,其实不然,君不见,不会格律的人写格律诗,将格律视为“镣铐”,而掌握了格律规律的人,为什么反而对非格律句式不习惯呢?

南曲多表现为戏曲而少有散曲,也是历史事实,加上因南方语音复杂带来南戏“改调歌之”和“错用乡语”的流传方式,至南散曲不易传承,也是当代南散曲创作困惑原因之一。在培训班里,我们结合田园诗特点,从辨别南北曲不同体制,克服“南北相混”入手,逐一解决问题。如,有一作者以南曲曲牌创作曲组,却冠之以“散套”,且曲牌选自多个宫调,显然是不熟知南散曲规则而以“南北相混”所致。同时采取群策群力方法,在个人创作反复修改基础上,多次组织集体“会诊”,由此举一返三,循序渐进,使各位作者逐渐获得创作“自由”。有一作者创作了一首《南【中吕·青玉案】秧歌队》:

田间作罢腰悬鼓,几点胭脂淡妆补。为贺前村新婚户,乡亲乡俗,踏歌献舞,送个时兴福。

表现的是新时期农村妇女在劳动之余学跳秧歌舞的精神风貌,就是经过集体反复修改而成。我们的体会是,前人能创造艺术,后人岂有不会使用之理;南曲本来就是原野艺术,用以歌唱新时代田园生活,正是当代诗人大显身手之笔。

第三,田园南散曲的艺术风格应是怎样的?说到散曲艺术,人们多以一个“俗”字相论,这种认识是不全面的。所谓“曲俗”,是就“诗庄”、“词雅”风格的一种比较,不是仅指以方言俚语,甚至以一些庸俗语言为散曲表现形式。元曲的所谓“俗”,核心意义在“自然”,是谋篇由自然出,意境由自然出,遣词造句及语言运用皆由自然出。王国维先生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又曰:“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而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同上,第87—88页)是说,曲俗之“俗”,是作者对于个人名誊地位、思想卑陋、人际关系等均不会有任何所虑,只一心写自己的真情实感和对时代真理之追求,“以意兴之所至为之”。说得多明白而又翔实,可谓是对“曲俗”意义的全释。当然,元曲讲自然,同样也讲意境,所以先生又说:元曲“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同上,第88页)说明元曲的艺术要求与其他诗词形式没有任何区别。至于曲中多用俗语,“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第91页),且能做到“辑而存之,理而懂之”(第93页),同样是“自然”所到之必然结果。至于散曲也不乏可用恢谐幽默之法,同样也必须以自然论。关于南曲与北曲的区别,先生只说:“故元代南北二戏,佳处略同;唯北剧悲壮沈雄,南戏清柔曲折,此外殆无区别。”(第108页)

据上所论,散曲艺术风格是怎样的,已一目了然。这里且要说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由散曲最佳之“自然”,想到田园诗风格之“平淡、自然”,它们的本质要求能不是一致的吗?因此,无论用北曲、南曲写田园诗,自然是最适合不过的了。这里,可以拿出笔者所说培训班创作的二首南散曲为证。

其一,《南【中吕·驻云飞】山区闹元宵》:

歌满山坳,爆竹声声丰稔调。月在林中笑,树树灯笼 绕。(喳)!锣鼓正喧嚣,舞龙人到。闹得溪边,几朵梅开早。都说今年人更娇。

其二,《南【中吕·缕缕金】卖西瓜》:

西瓜啰,卖西瓜;西瓜便宜实,好西瓜。走路风来火,居室身如炙。热难熬、消暑有西瓜。昨天一块八,今天八毛八。【前腔】西瓜啰,卖西瓜。柴米油盐事,还有酱醋荼。从春守到夏,就为一个家。瓜难销、一天一降价。不知是为啥,能拿何办法!

前首写的是山区闹元宵庆丰收内容,言语意境皆从山区情状出,是为自然;后首写的是西瓜丰收后瓜农的无奈,用了恢谐幽默手法,亦从自然出。南散曲之自然风格,正可为田园诗所用也。

元曲为我国古典诗歌之“终极样式”,集中了历代诗歌样式之精华。正如当代曲学专家李昌集先生所说:“元曲之特色,即在其以‘继承’和‘叛逆’的双重姿态将古代思想文化和诗歌文学传统铸造成一种新的‘范型’。它凸现了前代诗歌传统的若干因素,又闪动着前所未有的若干光彩,元散曲中映现的对世界存在的悲剧性反思,对有限人生底蕴的旷悟,对世俗性情的大胆表现,对生活之‘丑’的敏感和对艺术之‘丑’的偏爱,构成了其迥异于诗之‘温柔敦厚’和词之‘雅而正之’的别一风貌,从而开创了古代诗歌的另一风范。”(《中国古代散曲史》第236页)从理论到实践,我们提倡写田园南散曲,其意义应不只在田园,重要的更在唐诗、宋词、元曲昔日的“三足鼎立”,应当成为当代诗词复兴中的三驾马车和齐头并进;与此同时,以元曲论,如果只有北曲而无南曲,甚至以北废南,失去的将是我国散曲事业的半壁江山。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