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培兴丨陶渊明与班德瑞(散文)

陶渊明与班德瑞

文/苗培兴

写下这个题目,我自己也感觉有些怪怪的。陶渊明与班得瑞根本就是两回事。

陶渊明生于 1700 多年前的东晋末年(公元 365 年),书香、官宦(没落)门第,习修儒、道经典,做过小吏,几次入仕,未得其志,41 岁那年辞官归隐。期间写了大量的记录生活、感怀伤时的诗歌,后世称之为田园诗,尊其为田园诗派的开创者、千古隐逸之宗。其创作的田园、饮酒、咏怀、杂诗等诗歌以及《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等散文均是我国千百年来广为流传的诗文杰作与典范。而班得瑞则是瑞士某音乐公司旗下的一个音乐项目的名称,起源于瑞士,创建人是奥利弗·史瓦兹(关于班得瑞的由来有各种说法,在此不做讨论,仅只关注其音乐创作和音乐本身),他领导了一批音乐界的年轻才俊,潜入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脉,在林海、河流、明月、清风、鸟鸣的自然怀抱里,把内心的那份最纯净、最朴实的感受记录下来,写成了音乐,感召人们的灵魂。其创作演奏的《仙境》《寂静的山林》《春野》等专辑作品是新世纪乐坛的音乐杰作与典范。

两者,一个是 1700 多年前的田园诗人,一个是现代乐坛上的音乐流派,可谓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能混在一起谈呢?

是的,乍一看,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仔细地想一想、看一看,你就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就密切了,可以说是一脉相承。

让我们先来谈谈陶渊明和他的诗歌。

公元 405 年,陶渊明不甘“心为行役”“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在做了 81 天的彭泽县令后,气节高洁的他毅然辞去了县令之职并作《归去来兮辞》以明心志,归隐于他心中的那片“而无车马喧”的恬静之地——田园。在这片质朴、恬静而自由的天地里,“性本爱丘山”的他闲适怡然,“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遵循自然规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其心与自然合二为一,达到了“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期间创作的诗歌充满了清静、朴素、悠远而又超然的色彩。让我们看一看他的几首诗:

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

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饮酒二十首(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些诗歌既是他归隐生活的真实记录,也是他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现在,当我们读这些诗歌的时候,在我们的脑海里就会幻化出一幅幅这样的动感十足的画面:

——日暮将至,天空高远而迷蒙;大地安详而凝重。风息木静,万物将归于寂寂。不远处,一处村落朦胧隐现。远远望去,炊烟袅袅,祥泰而温暖。侧耳细听,狗吠鸡鸣。近前细看,八九草屋围成一处农家小院。房前屋后,榆柳茂密,果木葱郁。天井树下,鸡狗追逐嬉戏,有鸡潇洒地飞到了树上鸣叫。

——天色已晚,一位农人,头戴斗笠,身穿布衣,肩扛农具,锄禾暮归。天有月隐隐,地有草萋萋。农人步态闲适,神态平静而安详。

——日近黄昏,农人采菊于东篱下,起身擦汗之际,悠见南山巍巍,晚霞映天,一行大雁,归巢飞远。农人情态怡然,神态悠远。

这样的画面,每一幅都能让我们感到有一种淡然、闲适、宁静、朴素而又悠远的情愫在里边悄然地游动,令我们萌生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冲动,似乎我们的灵魂顷刻间得到了洗涤,心性也旷达起来,刹那间便忘掉了眼前的琐事、是非与名利,而回归到了人生的原始情态——宁静而清淡。这,正是陶诗所表现的那种老庄哲学中的“虚”“静”“自然”的含义。

让我们再来谈谈班德瑞的音乐。

班德瑞是一群爱好生命的年轻人。据说,他们每当要创作一首音乐时,便会潜入大自然的怀抱(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脉、玫瑰山麓、罗春湖畔),数月间,与清风明月交流,与花虫鱼鸟谈心,与山林溪水会意,用大自然淳朴旷达的美来洗净并启迪那被红尘蒙染过的灵魂,使心境虚静纯一,从而萌生出那种最纯洁、最干净的内心,然后用这颗心来感悟大自然的美妙,观照大自然内在的神韵,捕捉上帝赐予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灵感,从而创作音乐,录制环境,编配器乐。因此,班得瑞的音乐才会是如此地干净,轻柔,唯美,每一个音符都浸润着大自然的灵气,传达着大自然的神韵,似来自遥远的天际、蓬勃的春野、寂静的山林、缥缈梦幻的仙境。

班得瑞的音乐大都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音乐背景。他采用的背景素材均来自大自然中的自然现象。如风、雨、雷鸣、电闪、鸟鸣、潺潺的流水声等。这些背景素材都是班德瑞们在山林湖畔守候数月采集录制的,无半点人工器乐配制的痕迹,听着它,就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第二个特点是音乐轻柔、晶莹、纯净。当你正陶醉于那自然背景美妙的律动的时候,一首音乐悄然飘来。节奏舒缓,轻柔,灵动,像溪水一样潺湲。没有复杂的配器,有的就是一支长笛吹奏出来的一节明亮的单音,或是钢琴悠闲地爬出来的几个简单的音符,或是小提琴、中提琴拉出的一段绵绵的长音。这些音符轻柔、晶莹、纯净。轻柔得就像风中飘落的花絮,晶莹得就像花瓣上的露珠,纯净得就像新生的婴儿,给人一种空灵的美感,似乎要把人带走,带到很远的地方,带到一个很干净、很清丽的所在。

班德瑞的音乐是无主题音乐。它与交响乐不同,没有交响乐的乐章结构和复杂的配器,没有较强的叙事性与思想的倾向性,更没有交响乐那艰涩难懂、跌宕起伏、大开大合、累人心魄的情节与煽情性的音乐语言。它结构、配器简单,乐曲自然流畅,轻柔曼妙干净唯美,始终散发着一种漫不经心式的悠然和闲庭信步式的自由,每个音符就像山涧的溪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班德瑞的音乐旨在描写自然的真实与朴素,展示生命的原始状态,抒发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统一。

当我们欣赏这些音乐的时候,就会像读陶渊明的诗一样,内心的深处油然地氤氲起一种轻松、自由、超然的情愫。它慢慢地在你情感的海洋里游动,少时,你的心便会安静下来,被净化,被纯洁,被轻柔,被融化。这是道家思想中的“柔”“静”“虚”“道法自然”哲学思想的一种音乐形式的体现。

接下来我们再来谈谈道家思想与两者的承继关系。

西晋文学理论评论家陆机在《文赋》中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南北朝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也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㵸五藏,澡雪精神。”其实,这两种说法的意思是一样的,都是在说:文学、艺术创作者在创作前,要摈弃一切世俗杂念,纯净内心,力图达到一种虚静纯一、物我两忘的精神状态,而后方能调万千之精神,洞悉事物之内理,探究事物之意蕴,汪洋恣意,下笔如神,创作出内心与自然相通的文学艺术作品。这种说法一经提出便成为了我国古典传统文学艺术创作以及美学鉴赏理论的思想基础,在之后的 1700 多年里一直指导着我国古典传统艺术(诗歌、书法、绘画、美学理论、音乐等)的创作实践。

其实,这两种说法的思想理论基础均来自先秦时期的老庄哲学。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涤除玄鉴,能无疵乎”(道德经第十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道德经第十六章)。”即我(老子)洗去主观的各种欲望与杂念,使心境达到虚静的极点,内心宁静而空明,而后得以更为明了地观察探究天地间万物生生不息之规律。在这里,老子首先提出了“虚静”的概念并把这一概念当作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来加以探讨,在其《道德经》中,通篇都始终贯穿着他的这一哲学思想。在老子看来,天地万物的本源是“道”。道是先天地而生的,它“寂兮寥兮”无形无象,无知无欲,说不清道不明,独立运行而循环不息,大至无所不及,静至从不改变,空至容含万物,看似无为,实则无不为,为天地万物之本源。故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说,天地万物和谐并存循环不息,这都是“道”的功劳,都是因为“道”具有了这些品质而达成的。人作为天地万物之一,一切活动亦应遵循“道”。而“道”的本质是虚静,万物的本源是“道”,所以人应归复本源,“致虚守静”,唯此,方能容达万物,与天地万物和谐为一。

然而,老子认为现实人类社会是不和谐的,其原因是人受功名利禄所诱,其心不虚不静,“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道德经第十二章)。因此,人要修炼,“涤除玄鉴”,使精神与内心虚静清明。

庄子继承和发扬了老子的这一理论并为世俗的人们提供了一条通往虚静的途径,即修炼方法——“心斋(《庄子·人间世》)”与“坐忘(《庄子·大宗师》)”。其宗旨就是要通过这种方法的修炼使人达成一种虚静纯一的心性,摒弃一切世俗杂念,无知、无欲、无我,尽最大可能地趋于道,以一种豁达,超脱的心态看待世界,从而达成一种从容、达观、恬静、朴素、平淡、超然的人生态度,最终与道契合而融通为一。

这些理论学说是老庄思想的核心内容,其哲学范畴的“虚静”理论因能使人内心空明清静,精神超然脱俗,关照客体全面、细致而又深刻而被西晋文学理论评论家陆机率先拿来在文学领域作了扩展,后又经宗炳(《画山水序》)、刘勰(《文心雕龙》)等历代文学家、艺术家、理论家、批评家们的不断地探索从而在各艺术领域得到了更大地扩展与完善,终于成为了我国古典传统文学艺术理论、艺术创作以及美学理论的最重要的思想理论,它就像灯塔照耀并指引着我国古典传统艺术创作的具体实践。

综观陶渊明与班德瑞的诗歌与音乐的创作过程,无疑都是这一文学艺术创作理论(虚静)的积极践行者。陶渊明的隐居是他摒弃世俗杂念而复归自然的一次彻底的“心斋”而“坐忘”的修行行为,是通向“致虚极,守静笃”的一种独特的途径。当然,陶渊明的归隐并非是他有意识地在进行文学创作前的准备工作,而是当他儒家入世“兼济天下”的夙愿无法实现时,出世为道“独善其身”的一种选择,这是他具有的儒道两家复杂的性格特质所决定的,是一种必然的结果,然而,在客观上却起到了“涤除玄鉴”的作用。班德瑞的方式尽管与陶渊明不同,但他们大隐于市,始终保持着一颗内心纯净的生命状态,不正是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中的哲理思想的一种具体体现吗?他们走进大自然的怀抱,抛弃一切红尘烦扰,用自然的清明洗心怡情,力图达到虚静纯一的状态,岂不正是老子所倡导的“致虚极,守静笃”的一次积极努力的实践吗?是的,这是一种心灵的洗涤,是“心斋”的过程,是另一种形式的道家修炼,是一种返璞归真的旅程。他们的行为都是在极大地、努力地践行着老庄思想的内涵。他们的诗歌和音乐都崇尚自然,热爱自然,旨在歌颂人与自然的和谐,追求淳朴、清淡、恬静、清柔、悠远、旷达而又超然的艺术意境与思想内涵,他们在道家哲学的体系内可谓一脉相承。

今天,当我们读陶渊明的诗和欣赏班德瑞的音乐的时候,无疑也是在进行一次心灵的斋戒。这种斋戒,在纷纷扰扰的今天更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当下的世界更可谓是异彩纷呈。工业文明的丰硕成果,五光十色的魔影,无不挑逗着人们孱弱的神经。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生活压力也越来越大。人们在追逐名利与成功的路上可谓锲而不舍、坚定执着。当然,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离不开人类的这种追求精神。然而,当人们过度地以“自我”为中心,凡事均采用以功利为目的的价值观、行为方式的时候,就会在追求成功的路上产生诸多困惑,在“自我”与“外物”之间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患得患失,导致喜怒哀乐无常,使我们的身心遭受损害。此时,如能静下心来,坐下来,读一读陶渊明的诗,听一听班得瑞的音乐,领悟一下道家“虚”“静”的真谛,无疑是对自己做一次心灵的抚慰与适度的斋戒,镇静清凉一下我们浮躁、愤懑、贪婪、忧郁的内心,重新审视自我,客观地观照客体世界,调整心态,摒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豁达从容地再次踏上人生追求梦想的旅程。

我曾无数次地在失意或得意时捧读陶渊明的诗、静听班德瑞的音乐,每次都能让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慢慢地融化在那段不一样的时光里……

【作者简介】苗培兴(男),济南人。笔名:清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体裁。作品散见《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散文选刊》《海外文摘》《齐鲁文学》《齐鲁晚报》等十数家纯文学报纸杂志。作品多次在国内文学征文比赛中获各级奖项和被收入多种文学书籍出版。其中散文《遐园秋思》《仙风道骨珍珠泉》《从诗文里走来的“秋柳含烟”》分别获“曲水亭杯”(2015年)、“我与泉水的故事”(2020年)、第四届“讲好山东文物故事,守护齐鲁文化根脉”(2021年)国内散文征文比赛一等奖;散文《生命的春天》被选为2019年、2020年高考语文精选模拟测试卷现代文学阅读与分析题;短篇小说《和盛斋》入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8)》。著有长篇小说《八年官司》《在银色的月光下》;短篇小说《和盛斋》《钓鱼》《无家可归》等;散文集《记忆灵魂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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