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执浩,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出版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万古烧》等。获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多个奖项。
文/张执浩
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你在子宫里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母亲孕育你的
样子,人群闪避,草坡平缓
的样子;我还是喜欢她
恋爱的样子
背转身去接电话
拆信时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
那样,那时候
空气天真,你无所不能

蘑菇说木耳听
一朵蘑菇与一只木耳共一个浴盆
两个干货飘在水面上
相互瞧不起对方
这样黑,这样干瘪
就这样对峙了一夜
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
蘑菇说:“酱紫,酱紫……”
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
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

夏日一幕
蛙鸣过后应该是蝉鸣
应该是知了让树林安静
抬头望去
满眼尽是连体胎儿
桃子和桃子,和桃子
酸与甜……
更远的地方
麦田黄,竹叶青
乌云翻过山了
乌云在山坡上滚
池塘里浮出若干张嘴
应该是鱼吻
又轻柔又绝望
像梦中曾经的事
应该是石子落下了
而不是暴雨将至
走亲戚的人迎面碰上了亲戚
秋葵
秋葵怎么做都好吃
怎么念都好听
我记得第一次带你吃它的情形
那是一个夏天
我俩坐在楚灶王的窗边
我一边翻着菜谱一边指着秋葵
说:这个好吃!
我记得你自始至终
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秋葵
第一次觉得我们不在一起
多可惜

墙边草
墙边草活在它去年死去的地方
和去年一样,那几缕绿
和去年一样,我蹲下来
查看墙缝,又站起来往前走
墙边草原地踏步
在光秃秃的角落强颜欢笑
和去年一样
它不会长得太高
也不会长得太久
如果太辛苦,它就去死
等来生再试试
当花旦年事已高
当花旦年事已高
躲在各种角落里睡觉
不再像一条狗
耳朵聋了
眼睛里长满了白内障
再也啃不动大块骨头
当我说服它来到户外
晚春的风吹拂它散漫的毛
而它怔怔地望着虚空
细眯的眼睛里仿佛有泪水涌动
仿佛有一种生活
终于被看穿了
尽头不过是年幼的它
也像这样站在风中
也像这般眼泪汪汪
姐姐
我二姐曾经给我做过一双鞋垫
纯棉的,手工的,绣花的
上面绣着:一路平安
这是在二十多年前,我的脚
已经停止生长
我穿上它走了很多年
鞋子换了数双
鞋垫也早已磨穿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它
是在去喀纳斯的路上
坐在白哈巴的一座山顶
我一边看晚霞
一边脱下鞋子磕着沙子
鞋垫掉了出来,但只是
几块彩色的布片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
有时我在路上走
总感觉有人在身后叫我
手里也举着这样一双鞋垫
也像当年二姐那样
站在每一条道路的起点

中午吃什么
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
总是喜欢踮着脚尖
站在母亲身前朝锅里瞅
冒着热气的大锅
盖上了木盖的大锅
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
安静的厨房里
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
厨房外面,太阳正在天井上面燃烧
我帮母亲摆好碗筷之后
就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
等候家人一个一个进屋
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
补丁颂
我有一条穿过的裤子
堆放在记忆的抽屉里
上面落满了各种形状的补丁
那也是我长兄穿过的裤子
属于我的圆形叠加在他的方形上
但仍然有漏洞,仍然有风
从那里吹到了这里
我有一根针还有一根线
我有一块布片,来自于另外
一条裤子,一条无形的裤子
它的颜色可以随心所欲
母亲把顶针套在指头上时
我已经为她穿好了针线
我曾是她殷勤的小儿子
不像现在,只能愧疚地坐在远处
怅望着清明这块补丁
椭圆形的天空上贴着菱形的云
长方形的大地上有你见过的斑斓和褴褛
我把顶针取下来,与戒指放在一起
贫穷和幸福留下的箍痕
看上去多么相似

上花坡
拳参、柴胡、漏芦、毛建草和麻花头……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惊讶地望着我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要簇拥我
紧随我去世界的尽头生活
蓝天、白云、阳光和月亮,还有风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要
同时出现在这面山坡上,你们要
相互包容,彼此印证和成就
我们在世界的尽头同织一床百衲被
我们在光天化日下各做各的梦
也将因为这些梦的圆满、遗憾和残破
而丰饶,而配得上曾经受过的苦
(本组诗选自张执浩所著诗集《蘑菇说,木耳听》,由武汉出版社授权发布。)
编辑:刘绮涵
来源:华文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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