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禅代表画作《盛夏图》 （来源：央视新闻客户端）
编者按 中国近现代大写意花鸟画大师李苦禅是高唐县人，著名历史学家张守常也是高唐县人，二人是同乡。1941年张守常到北京上中学，拜谒同乡前辈，认识了李苦禅，从此到李苦禅1983年病故，二人同留居北京长达42年，关系非常密切。6月11日，纪录片《李苦禅》在央视播出。今日起，本报刊发张守常回忆李苦禅系列文章，敬请关注。
□ 张守常
我幼时最早知道李苦禅这个名字，就因为他是画家。在家乡听人说他画得好，我还见过他的一幅画，不记得是在谁家的墙上看见的，但记得是一幅水墨荷花，至于画得怎样好，说不上来。十几年以后，1942年夏，苦禅先生回故乡高唐，来求画的人很多，于是他画了一批，有时从晚饭后一直画到天亮。我也正赶上回去过暑假，有机会在一旁看他作画，我初步认得了他画作的特点或者说风格。至于能够看得出几分怎样好来，还是后来的事。我来北京入山东中学（1952年改为市立第三十中学）上学，后来又在那里任教。该校在和平门里，我常就近去琉璃厂看画，特别是每年元旦和春节两次厂甸庙会，文玩书籍大展销，许多压箱子的字画也陈列出来，让人百看不厌。于是我逐渐提高了眼力，画得好和差也看得出来了。苦禅先生的画摆在画店里出售的并不多见，偶或见到，和许多大家的画挂在一起，无逊色，挂得住。也就是说，在当代名贤荟萃的画坛上，他的画列入第一流的档次是绝无问题的。这是上世纪40年代后期的情况，我看苦禅先生的画，从看不懂提高到能够看得出好来了。他的画，看似简单，但韵味深厚，很耐看。这道理大约在于笔墨功夫。
上世纪70年代末，张协和对我说，他听华君武谈过：“当代画家，要说用墨谁也比不过李苦老。”我从别人处也听到过类似的话。到他的晚年，这已是美术界所公认的了。至于我，能从中看出好来，已是很有眼福，觉得那墨，一到他的笔下，那真叫神了。但我只是看，说不出所以然来。我自幼对画画有兴趣，但上学时期精力放在主要功课上，并不着意学画，以后也只是偶尔抹两笔而已。记得第一次画画给苦禅先生看，是在上世纪50年代初，他住大雅宝胡同美院宿舍。一次我去看他，赶上下大雨，走不了，他便铺上纸让我画点什么。我画了横斜着的两枝菊花。他接过笔去，端详了一下，在花梗处来回添了两笔，然后又自上而下画了一竿倒垂的竹子，题字云：“一日大雨，守常过我小斋，写菊，余补竹。”这幅画居然成为我和他“合作”的了。当时在山东中学教图画的同事刘玉初先生，我请他看这幅画，他称赞我画的菊花也“好”，随说随用手指着菊花梗部来回晃了两下，所指正是苦禅先生添的那两笔。我不禁为之大笑。
有人说我未从苦禅先生学画是一憾事，我自己也有此感。别人能从苦禅先生学画，认为机缘难得，所以大都抓紧请教；而我因为随时可以请教，反而没有抓紧。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从事专业工作之外，我有了些空余时间，才断断续续地画点画请他指点。一次我画了一幅竹鸡图请他看，他一看就说：“你不会画。”原来我把竹鸡的爪子画成麻雀的爪子了。后来我在动物园特地观察了一下竹鸡，发现，如果竹鸡装上麻雀的爪子，那么他将轻快地跳跃前进，就没有竹鸡的那种带有几分笨拙的碎步行进的神态了。又一次我画了几只螃蟹请他看，他说：“不行，你画的这些螃蟹是向前爬。”并随说随画给我看，螃蟹腿向左右伸张，画出“横行”的势头来。不过他对我不是老说“不会”“不行”，主要还是鼓励的，例如，他也说过：“你的笔下有味道。”有一次谈起画鸟，他说别人大多先画头，他则先画身子。他随手画了几个鸟卵形的椭圆，说这就是鸟身的轮廓，至于鸟的姿态，则主要决定于头部的处理。他在椭圆边上加小圆，再添嘴，于是有前伸的，有回头的，有仰望的，有俯视的，果然从头部的不同处理上就画出了鸟的各种形态来。他还在这张纸上画了两只八哥，一个回头，一个把嘴伸向翅膀下面。他说，八哥有鼻毛，所以嘴需画大些。我带了这幅样本回家，趁热打铁，立即照画了两只八哥，并配上石头，再拿去请他看。他提了两点意见：上面那一只脑后还少一笔；石头不宜局限于画面之内，要画出去。不过总的说来，他认为我这一幅还有点意思，他在画上题字：“守常弟初学画，大有进益，苦禅题以勉之。”这是苦禅先生教我画画的宝贵纪念品，我裱起来挂在墙上。行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苦禅先生画的。但也常有人见上款是“守常”，下款是“苦禅”，其他草体字不甚了了，便误以为是苦禅先生画了赠给我的。每当遇到这样的“误以为”时，我不由得会生起一种得意的兴味，说破之后，还会听到几句称赞的话。我自己想，这幅画大约可以作为我向苦禅先生学画的“代表作”了。
苦禅先生曾有意画幅好画送给我。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他仰卧在藤躺椅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赶到么（家乡土话，意为以后的某一时刻）我好好地给你画一幅，留个纪念。”我默然无语，没有作出反应。我觉得他这话不吉祥：是因为自己已快八十岁了，感到余年不多了？抑或因为画出来老是挨批，灰心了，要封笔不画了？我不愿意在这种凄凉感甚浓的气氛中要他的画。“四人帮”垮台以后，他心情舒畅，精神振奋，作画进入他晚年的高峰时期，画债太多，忙不过来，还累得发过病，我就更不能为自己要这幅画了。他要为我“好好画”的一幅画没有到手，并不是说我手里没有他的好画。有，有好的，还有特殊的。先说这一幅特殊的。大家知道，苦禅先生主要是画写意花鸟，兼及鱼蟹之类，很少见他画过山水，而我有一幅。1951年秋，他从四川归来，一天到我家来串门，送我一块刻图章的石头，是回来路经剑门关时买的，石上有树木横切面所见年轮那样的花纹，是该地的特产（后来请孙其峰兄给我刻一名章）。那天他谈入蜀见闻，很有兴致。当时我只有小孩子刚上学习字用的廉价笔墨，他就用来画了一幅《剑门关一瞥》，用笔不多，但古柏参天，奇峰横空，这一千古关隘的雄伟气势跃然纸上。他手下的笔墨真是无往而不美。我还有一幅可称“神品”的画。1956年冬，一天，我去他家，见他正在方稿纸上练画，画了一幅又一幅，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我说想拿几幅去临摹，他说：“你自己挑吧。”我就选了几幅带回来。其中有一幅野生兰草，还有两棵蒲公英，是漫不经心随意挥洒出来的，而细看却又无一处不好。我的老师娄沉影先生，和苦禅先生也是朋友，对此画大为赞赏，他想起苦禅先生关于“精品”“神品”的一段议论，特用来为此画题词：“苦禅先生尝云‘画有精品，有神品’。精品可以功力得之，神品则功力不逮者固必不可得，而功力既具者亦不可必得。会须意兴所至，信手挥洒，心纸无间，笔墨契合，才情风发，妙造自然。以观此帧，殆近之欤？”我把这题词和画裱在一起，一直珍藏。
白石老人在苦禅先生年轻的时候，就说“英也过我”（苦禅先生原名李英），苦禅先生的出手不凡，这位老人是一眼就看出来的。至于苦禅先生自己，则是孜孜以求，至老不已。在他近80岁时，一次我见他在认真临帖，曾贸然发问：“您还练字？”他说：“我老觉得不够。”正是这种精神，使他一生作画，一直在不断发展提高。
我在西单商场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李苦禅画集》，白石老人题的签（198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苦禅画集》仍用此题签），苦禅先生自己已没有了，我就把这一本送给他收藏。他说那是王禹丞先生经手出版的，给了他500元稿费。这位王先生曾在山东中学任教，我入该校时，他已离去，所以不认识。收入这本画集中的画，从题字上看，可知大都作于上世纪30年代初，当是苦禅先生在杭州艺专任教时的作品，和他晚年的画不大一样，但他自己的风格已能明显地看出来了。那时他和潘天寿先生是同事，画路相近，但各有特点。潘先生下笔潇洒，苦禅先生则显得朴拙，这特点越到后来越突出。上世纪70年代初，他给我画了两幅画，同时还给另一家乡友人画了一幅，落款时署“鲁野村人”。据我所知，署此款的只这三幅，大约因为是给家乡人作画才想到署此款。1973年，我受家乡委托，请苦禅先生画两幅较大的画，保存起来作为纪念。他用四尺宣纸画了一幅鹰、一幅灰鹭，我裱好捎回去，由高唐文化馆收藏。那一幅鹰我有照片在手头，常看，和他最后几年画的鹰比较，那一幅鹰要“老实”得多。最后几年，“四人帮”已被粉碎，天朗气清，苦禅先生心情舒畅，笔下也更放得开了，他的画进入新的高峰。就以画鹰来说，方眼窝更深了，方嘴甚至有了锯齿，更不像真鹰了，而看上去比真鹰更威猛。他是永不止步的。（供稿：高唐县政协文史工作室）
来源：聊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