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野道夫,一九五二年生于日本千叶县,不仅是日本国宝级生态摄影师,也是一位旅行作家。庆应大学经济学系毕业后,旅居北极二十年,创作了大量摄影与文学作品。一九九六年,帐篷内的星野道夫还在睡梦中,遭棕熊攻击,不幸离世。
他深入过荒无人烟的腹地,也在惊险的海上随着波浪起伏摇晃,攀过嶙峋的高山,也独自行走过寒风呼啸的雪原。传奇的人生,下笔却是质朴温柔。旅行的所见所感之中,是壮阔隽美的大自然、可爱的野生动物、琐碎的生活杂事、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如果不是因为对世界怀着深深的爱与好奇,他所行的道路就不会那么长。

理想国星野道夫自然文库系列
《森林、冰河与鲸》《旅行之木》《魔法的语言》
尽管已然熟知大自然残酷的生存法制——弱肉强食,星野道夫依旧会因前几天刚出生的小鹿几日后的尸体愕然、脑袋出血喘着粗气的小鸟而感动。越经历,他越发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与顽强,这也正是令其敬畏的一点。
“我总觉得,我们一天天地活着并不是理所当然,而是莫大的奇迹。归根结底,连我们此刻的心脏搏动都是一种奇迹。”
自然是奇迹,生命也是奇迹,我们,由奇迹构成。
来源|看理想节目
《遇见自然:无限人生书单第七季》
讲述|欧阳婷
01
星垂野阔道阻长
我想有些读者可能知道星野道夫,大家对他的初步印象,大概是他拍摄了很多阿拉斯加的极地风景照片,如冰川、苔原、白夜、极光,还有在北极圈内生活的野生动物,驯鹿、北极熊、鲸等。像这样的照片,现在很容易看到了,但我们回头想想,在星野道夫那个时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拍摄条件非常艰苦,他完全是靠自己的双脚,走到了极北地区的高山和原野。

在星野道夫的书里,我们能看到他在野外的照片,背着个大包、带着简单的帐篷,脚上穿着滑雪板和雪鞋,就这样上路。那个时候的生存条件很艰苦,比如他有时接连一个多月追寻驯鹿的迁徙足迹时,都吃得很简单,就是米配酱油和柴鱼片。只有当看到它们的踪迹并拍到照片时,他才会稍稍犒赏一下自己,拿出珍藏的可可来喝。
还没在阿拉斯加定居之前,他大多数时间在各地游历,住在帐篷里,冬天则是在小木屋里避寒。他的帐篷陪伴他走过许多年,上面还有被熊抓过变薄的痕迹。我看到在《永恒的时光之旅》这本书里,有一张小木屋的照片,小木屋没有自来水,只有一个烧木柴的壁炉和一张床,然而对他来说足够了,他可以在这里休养生息,恢复体力,为下一次冒险旅程做准备。

在阿拉斯加住过的小木屋之一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一边行走游历,一边写下了大量的文字。星野道夫的文字很质朴,或者说文学性没有那么强烈,但是,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也特别能进入到人的心里。他的几本书,每章的篇幅虽并不太长,但这就像留白,有余味,能够给人带来启发、沉思,还有想象的空间。

《永恒的时光之旅》
《永恒的时光之旅》在写驯鹿的时候,他说:
“我的生命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与大自然合而为一,再也无法分离。生长在阿拉斯加的各种生命形态,都在严苛的自然条件中努力求生,就是这种坚韧不拔的态度深深吸引了我。坚强与脆弱兼容并蓄,令人一刻都无法放松的自然环境充满魅力。”

而且,星野道夫不只是一位生态摄影师,他其实用他的文字和照片,为我们留存了很多珍贵的人类文化学资料,我相信很多读者,包括我自己在内,对于北极圈、阿拉斯加的地理地貌,最开始的认知,还有对于那片陌生土地上的原住民生活,都是来自星野道夫,我就是因为读了他的书之后,又去找了更多相关的书和纪录片来看。比如巴里·洛佩兹的《北极梦》,一本经典的北极生态文学作品,这本书详尽地描写了北极地区独特的自然和人文。还有很重要的一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导演是罗伯特·弗拉哈迪,这部成片于1922年的纪录片,是历史上第一部长纪录片,它拍摄了加拿大魁北克省北极圈内哈德逊湾的因纽特人首领纳努克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里面的细节非常多,是很珍贵的影像记录。
02
一心向北
星野道夫很喜欢北方的自然景致。这最早是受姐姐的影响,因为姐姐在北海道牧场工作,他很向往冬天那里时常降下大雪的天气。还有一个因素是,他从小就阅读了博物学家、动物作家西顿写的《在北极寻找动物》,不知不觉,他对北海道的喜欢,慢慢转移到了更北方的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每年有一半的时间是冬季,在这段时间里,整个天地都是一片冰雪世界。
有一次在书店,他看到了一本关于阿拉斯加的摄影集,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在一片荒芜的北冰洋海岸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爱斯基摩村落,就像是在世界的尽头一样。他对居住在那里的人充满好奇,于是按照照片图说里村子的名字,写了一封信寄给村长,没想到半年后竟然收到了回信,这个经历也是非常神奇的。

星野道夫写给希什马廖夫村村长的信
他第二年便去往这个叫做希什马廖夫的村子,与爱斯基摩家庭共同生活了三个月。那个时候他19岁,他在北冰洋猎海豹、割驯鹿角,看见了熊、看到了极昼。后来他大学毕业、工作、再到阿拉斯加大学就读野生动物管理学专业,直到1978年之后,他正式成为一名自然摄影师,每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四处旅行,拍下了我们看到的许多令人感动的自然风景与野生动物。
《在漫长的旅途中》这本书里,星野道夫写了很多在阿拉斯加的生活。我尤其喜欢看他写季节和风土人情。
前面说到他喜欢北方,在四季里,他更喜欢冬天,冬天零下50度的早晨、强烈的冷空气、一望无际的针叶林、在严酷环境里拼命求生的各种生物,他觉得这一切,寒冷所给予人类的,是作为生物的紧张感。还有一点,寒冷中又蕴含着一丝丝春意,这也是希望,它给予人们度过寒冬的力量。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镜头里、在他的笔下,许多都是正在抵御风雪的动物,还有原住民们在大自然中求得生存的努力。

伫立在暴风雪中的北极熊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书里他写了一个阿拉斯加预测春天何时来临的祭典活动。在这个活动上,全阿拉斯加的人都会下注,赌“一条冻结了半年的河流,它什么时候开始破冰流动”。他们在冰封的河流中央,搭建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绑上缆绳,连结到河岸边的时钟,等到春天河面的冰块开始消融,流动的冰一牵动缆绳,时钟就会停止。
当河水开始流动的瞬间,真的是非常壮观,没有任何前兆,静止了整个冬天的河,忽然“嘭”的一声,一瞬间就化成无数巨大冰块,一齐漂动,星野道夫写说,“那就是通知春天来临的声音”。这个画面完全可以在脑中想象出来,真是太想亲临现场看一看了。
03
生命的齿轮
星野道夫被阿拉斯加的自然吸引,并不单单是因为它的美,它的将人类拒之门外的恢弘,还有生活在这里的野生动物。他说:
“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环境之一,就是围绕在人类身边的丰富生命,它们的存在不仅疗愈了我们,更重要的是,它们也让我们理解,人类究竟是什么。”
他在阿拉斯加生活,一待便是将近20年,后来他定居在这里,在费尔班克斯的森林中建了房子,结了婚,也有了孩子。

星野道夫与妻子星野直子在科伯克河畔扎营采访。摄于1993年
这期间,他登上过横贯阿拉斯加北极圈的布鲁克斯山脉,走进了从未有人涉足的高峰与山谷;与爱斯基摩人划着爱斯基摩皮筏,在北冰洋追逐过北太平洋露脊鲸;在驯鹿季节性迁徙的时候,年复一年追踪它们的足迹;记录了灰熊一年四季的生活。看到过不计其数的极光,划着皮筏游览冰川湾,也遭遇过狼……
北极圈的广阔原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齿轮,各种生命在这齿轮的夹缝间流转,而星野道夫最想做的,就是从这夹缝中找出大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关联。
在这片土地上,依循大自然运行道理生活的爱斯基摩人,他们尊重生命,却也必须要捕杀动物,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所以,当他们走完自己人生的旅程时,就让身体回归尘土,滋养大地。
星野道夫是能够理解狩猎民族的文化的,爱斯基摩人与驯鹿、海豹、海象、海獭、北极熊等哺乳动物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其中以海豹最为关键,他们无论是吃鱼或动物肉,都会先将食物浸泡在海豹油里再食用。这样的做法不仅是追求美味,爱斯基摩人生活在严寒气候里,需要足够的脂肪保护身体。海豹肉也是他们的主食之一,海豹皮用来做船或皮舟。


上:妇女们在海边肢解海豹,将海豹肉晒成肉干
下:满月的夜晚,乘坐传统捕鲸用的木架皮舟,在冰海上寻找鲸鱼踪影。皮舟是用髯海豹的皮制成。
在《永恒的时光之旅》这本书里,他也描写过几次狩猎。
一次是写爱斯基摩猎人肢解北美驯鹿,技术十分高超。在这个时候,他下刀就不再冷血残酷了,反而对自己杀死的动物生出一股怜惜。
在零下50度的冬天打猎时,猎人会将双手泡在北美驯鹿的血液中取暖。当鹿腹被刀轻盈划开的瞬间,一股白色蒸气朝外喷散出来,“宛如北美驯鹿吐出了最后的气息,弥漫在晚秋的天空里。”这一段描写,也让我想到了阿尔谢尼耶夫所写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里,那个经验丰富的赫哲族猎人德尔苏·乌扎拉。
而星野道夫跟随爱斯基摩人捕鲸的经历,整个氛围也显得是那么的哀伤。每年的4月白令海开始出现裂缝,也就是有了冰间水道的时候,北太平洋露脊鲸就会从白令海往北冰洋迁移,它们沿着这些冰间水道北上,因为这样可以获取海面上的氧气。对于生活在北极圈的爱斯基摩人而言,4月开始出现的冰间水道,就是大自然的恩赐。捕鲸的成败,也完全取决于冰间水道。
当他们开始捕猎时,那样一个景象——划着皮舟追赶鲸的人类,与被追赶的鲸,都生存在同一条生命的延伸线上,最后就看谁能胜出了。这个时候,一位老婆婆,站在空无一人的冰丘上,对着大海跳舞,舞蹈动作相当缓慢,看起来像是在述说着什么,她也在流着眼泪。这大概就是这个民族自古流传下来的,献给鲸的感谢之舞。爱斯基摩人将鲸拉上岸来,这个老婆婆像是疼爱自己的孩子般拍打着鲸的身体,村民们围绕在鲸身旁,祷告之后,开始肢解鲸。最后只剩下巨大的下颌骨,所有人聚在一起,将鲸下颌推向大海,然后齐声大喊:“明年还要回来喔!”

所有人在齐心协力的吆喝声中将鲸鱼拉上岸来
我想,自然界中生命运转的本质,就在于杀害其他生物作为自己的食物。但是近代人类社会却忘记了血腥味,也不想去理解生命的悲伤,或者是将这个部分有意地掩藏了。而狩猎民族必须承受要这种伤悲,而这种悲哀孕育出来的东西,正是源自古代的神话——通过针对动物们的赎罪与仪式来告慰它们的灵魂,祈祷它们有朝一日能再一次回到这里,再一次为他们做出牺牲。
这是爱斯基摩原住民世界里的守则,星野道夫也把这叫做“无声的悲哀”,他这段话说得特别好:
“如果无法侧耳倾听这无声的悲哀,无论你是在山野徘徊一辈子,还是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恐怕都无法真正理解人类与自然的关系。”
04
冰原上一抹不灭的气息
在他生命的后面几年,星野道夫对原住民的历史和文化产生了极深厚的兴趣,尤其是北极圈的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这两个民族共同拥有的渡鸦神话,渡鸦是鸦科鸦属的一种,体形很大。它与这片极北之地、不同民族的历史紧密关联,在许多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渡鸦都是为世界带来光明、创造万物的象征。

远眺印第安人的渡鸦之河——塔琴希尼河
星野道夫一心想寻找和体验的,是生活在渡鸦神话时代的古人的视线。在《森林、冰河与鲸》里,那首印第安酋长的歌谣写得多么好:
“大气与它孕育的所有生命共享同一份灵魂,为我们的祖辈带去第一次呼吸的风,也收下了他们的最后一缕叹息”。
看星野道夫这一生的旅途,我们可以说,他的人生一个很持久的主题,就是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拍出这种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关联,以及生命的意义。
后来在西伯利亚,随日本电视台前往俄罗斯堪察加半岛库页湖采访的旅途上,他遭遇了棕熊的攻击,不幸罹难离世,那时候的他是43岁。
我一方面为他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他所深爱的阿拉斯加这片原野而深感惋惜,他的家庭这么幸福,他的创作力还处在很旺盛的阶段,他还能继续写出多少壮美的故事。另一方面,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虽然惨烈,但我想,他一定对此早有过预想,他对生死的看法,总是很达观的。
他的书《旅行之木》里,讲了一颗云杉种子,从它机缘巧合地来到河边森林、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到被洪水卷走,漂流到北国苔原,冲上岸的树生命也并没有结束,它可以为其他的鸟类、真菌、昆虫提供养分。即使变成木材燃烧分解,它也仍然还在大气中开启新的旅途……
我在写到这篇文稿最后的时候,忽然想到,星野道夫的人生,也像是这棵“旅行之木”,他的气息仍然还留在这片广袤的冰原上,也正因为有他,这片土地有了更明确的意义。
我想,无论什么时候读星野道夫,都会被他简单又丰富的文字和图像吸引,引发我们对野性自然的向往,以及看到我们人类在历史长河中、在星球上的位置。
相比于我之前讲的一平方米的森林和一只鸟,星野道夫的目光尺度无疑是更大的,思考也是更宏观的,他用脚丈量阿拉斯加荒原,与极北之地的动物植物生活在一起,这种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创作方式,即便在他去世后这么多年,也很少能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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