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两种读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①。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②。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③。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④。

——《邶风·燕燕》

【注解】

① 差池：错综不齐的样子。

② 颉：向上飞。颃：向下飞。将：送。

③ 下上其音：上上下下的鸟叫声。

④ 仲氏：排名第二，此指弟。古代姊妹也称“兄弟”。塞渊：实在而深沉。勖：勉励，劝勉。

【释文】

燕子飞来又飞去，前前后后不整齐。今天你要远归去，送到远郊难分离。登高目送终不见，悲伤难禁泪如雨。

关于此诗的作者有两种说法，最流行的说法是庄姜送归妾之作，第二种说法是卫君嫁妹之作。这个庄姜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女，中国诗歌里最早的一首专门称颂美人的诗便是献给她的，我指的是《卫风·硕人》。她在《诗经》中也有特殊的地位，据说由她所作的诗，除了这一首外，还有《绿衣》《日月》《终风》，算是《诗经》中收诗最多的诗人了，一部《诗经》305 首，有5首与她有关，4首她自作，1首赞美她。而且她的诗，如《绿衣》，如这首，质量极高，感人至深，看来她不仅长得极美，才情也一流。在这个世界上，臭男人往往拥仙妻，她的那个老公卫庄公，荒淫狂暴，可能是色情狂，喜怒无常（览《终风》可知），偏有这样的好女人，令我们千载之下，还为她叫屈。关于此诗的创作背景，我们从《左传》隐公三、四年中可以找到，卫庄公娶庄姜，很美却无子。卫庄公又娶于陈，那个陈女叫厉妫，生考伯，早夭。厉妫的妹妹戴妫为庄公生了个儿子叫完，庄姜即以之为子。卫庄公还有一个宠姬，生了一个儿子，叫州吁，很得庄公喜欢，喜欢武事，庄姜很讨厌他。庄公二十三年卒，太子完立，是为桓公。桓公十六年，州吁弑桓公自立，因为亲生儿子被杀，戴妫离开卫国回到陈国并不再归来。庄姜与她同养一子，同伤此子被弑，所以戴妫归时，庄姜送之，而赋此诗。了解这样的风雨飘摇的背景，夫死子亡之后两个孤苦女人的原野泣别，风萧萧兮淇水寒，我们不能不与她们一起泣涕如雨。

这首诗是305首中最为感人的作品之一。《许彦周诗话》说它“可泣鬼神”，王士禛《分甘余话》说它“家国兴亡之感，伤逝怀旧之情”，连《黍离》《麦秀》也比不上，“宜为万古送别诗之祖”。他又在《池北偶谈》中叙及读此诗时的感受：“予六七岁，始入乡塾受《诗》，诵至《燕燕》《绿衣》等篇，便觉枨触欲涕，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他的这种感受与我初读此诗时的感受一样，记得我刚读第一章，至“泣涕如雨”，就忽然悲从中来，眼前恍见一绝望之人伫立高岗，目送心爱的人远去而无可奈何……

我当时的感受是，这是一对被拆散的恋人，女子远嫁他方，男子绝望相随而终于不得不认命止步伫望，然后长歌当哭……

再往下读，到了最后一章，我看到“先君”，看到“寡人”，颇为扫兴。如果这首诗只有前三章，多好啊！

《诗经》，原只是诗，后来是经。我们读《诗经》，至少可以既把它当经读，也可以把它当诗读。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第一册讲到此诗时，也提倡“《诗》作诗读”。明万时华《〈诗经〉偶笺·序》：“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蔽也。”

来源：语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