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执笔 吴越 吴馥梅

你能相信吗，某些互联网医院竟然可以根据“患者”需求，几秒钟内出具临床诊断乃至电子处方单！

连日来，潮新闻记者调查发现，在线电子处方随意开具导致处方药能被轻松购得，互联网诊疗不规范，监管不到位等现象更普遍存在。

在此背景下，不少互联网医院从业者感叹，很多牟利者都将电子处方看成“卖药工具”，而“劣币驱逐良币”的尴尬，依旧难以彻底化解。

图源视觉中国

“便捷”的处方药线上下单

连日来，潮新闻记者对5家头部网上售药平台进行了测试，发现均不同程度地存在无需医院首诊记录，就可以根据虚构病情修改病症、出具电子处方的现象。

例如在饿了么平台上，潮新闻记者在下单阿奇霉素、奥司他韦等处方药过程中，即便没有上传处方、病例和检查报告等资料，依然可以顺利通过开方、审方环节，并被药店成功接收，整个过程不到10秒。甚至，“在线开方医生”在未向记者确认是否已在线下医院首诊，以及未询问疾病史的情况下，就将电子处方病症描述分别更改为“咽炎”“流行性感冒”，从而使得症方匹配；病例信息一栏，则自动显示无过敏、无家族病史、肾功能正常等信息。

潮新闻记者在饿了么平台，用“半身不遂”病症购买阿奇霉素，医生开具的电子处方将病症改为“咽炎”。

实际上，这些违规行为均在《互联网诊疗管理办法（试行）》中被明文禁止。但潮新闻记者调查发现，违规开具电子处方的行为在各大网络平台都较为普遍，并非个例。 

为多方证实这种情况，潮新闻记者在多个线上售药平台下单阿奇霉素，均收到了“虚假”电子处方——

在美团的阿奇霉素下单页面，随意选一个适应症，点“提交并开药”后，相应的“在线开方医生”就称：“已收到您的复诊开药诉求，正在为您诊断开方。”

只需数秒，电子处方便生成了。

在叮当快药APP，潮新闻记者向“医师”客服表示：“买10盒阿奇霉素”。

客服问：“备用些是吗？”

在得到确认的回复后，“医师”又向记者核对了个人信息、非特殊人群和复诊凭证遗失（不在身边）等信息。

最后，客服表示：“一张处方最多可开2盒，给您开5张处方，您可以合并支付。”

……

由于缺乏严格审核，电子处方内容、医生诊断、医生简介等错误百出现象也较为普遍。

一名网友还晒单说起了自己的尴尬经历：在某外卖平台购买提高免疫力的处方药时，电子处方临床诊断这栏的显示竟然是“智力低下”。

在另一平台上，一位开电子处方的“张医生”，其个人介绍中写着“从事临川工作20余年”。“临川”，实际或应为“临床”。

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将记者诊断为“2型糖尿病”。开方医生个人简介，“从事临川工作20余年”。

电子处方开具门槛形同虚设，甚至药方内容让人哭笑不得，用药安全又该由谁监管？多名受访者都向潮新闻记者表示担忧。

的确，电子处方带来购药便利的同时，一旦失去开方底线，意味着带来诸多安全隐患。

近日，成都警方查获4名未成年人配白酒口服了14-28片右美沙芬。研究表明右美沙芬过量使用时，会产生与K粉类似药理效应，导致中枢成瘾。

除了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还有含麻黄碱类的复方制剂、精神药品、降糖注射剂等，尽管被国家药监局列入《药品网络销售禁止清单（第一版）》，但线上仍可开具出电子处方。

是谁在开方？

但说一千道一万，屏幕另一边，到底是谁在开电子处方呢？

不少业内人士认为，违规开具电子处方，已成为部分互联网医院的主流业务模式，《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发布的数据显示，目前我国互联网医院超3000家，而此类互联网医院数量不在少数。

在收到的多张电子处方中，潮新闻记者发现“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多次出现，这说明其占电子处方业务市场占有率并不低。

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官网截图

公开资料显示，2019年7月18日，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成为广东省第二批建设互联网医院的医疗机构。其自称“医药零售专业服务第一品牌”，复诊开方业务覆盖主流电商平台，每天开具40多万单处方药。

湖南长沙的律师阳曙文对此并不陌生。其父亲因“半身不遂（偏瘫）”病症购买10盒某产品，当时，开具电子处方的便是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医生，但老人服药后出现了不适症状。

阳曙文质疑，医生未经核实病人实际情况，隔空开电子处方，操作不符合互联网诊疗相关管理条例。经过两年多的交涉，2023年9月，他收到该院所在辖区的揭阳市榕城区卫生健康局（下称“榕城卫健局”）的书面回复。

榕城卫健局承认，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开具、审核电子处方过程中未履行充分审核职责，存在不规范现象。该局以《行政处罚法》第三十三条“违法行为轻微并及时改正，没有造成危害后果的，不予以行政处罚。”其称，“已责令该院整改，加强内部教育培训，严格落实对用药患者的审核。”

榕城卫健局关于群众阳曙文申请书的回应 受访者供图

近日，潮新闻记者以“顾客”身份，向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相关工作人员申丽（化名）了解开具电子处方业务，申丽告诉记者：“有互联网医院牌照，就可以和电商平台、线上药店谈合作，承接电子处方业务。”

“执业医生本人开电子处方是国家规定，这个红线不能破。业务量上来之后，可以在线上招兼职医生。”申丽建议，成功开一单处方，给开具电子处方的医生提成两三毛。为了节省人力成本，业内普遍采用智能审方系统，“在系统输入医师资料，系统会自动生成审核信息。因为目前国家对审核处方并没有规定必须是药师本人审核。所以，能省下一大笔人工成本。”

随后，申丽就开始推荐购买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研发的智能审方系统，“5000元就能买到审方系统终身服务，每个电子处方额外收取5分钱系统调用费。”

潮新闻记者在该公司招聘兼职医生的一则公告上看到，“医生”的一项工作职责，是在主流电商平台为患者复诊用药进行开方审方，月薪5000-10000元。

以最低月薪5000元、每开一方单子得0.3元为例，潮新闻记者粗略计算，兼职开方“医生”每天工作8小时，连续上班30天，至少需要开15000张电子处方。这意味着，在8小时不间断工作的情况下，不到一两分钟就得开具一张电子处方。

“卖药是医疗服务中最赚钱的一环。”对此，一名业内人士向潮新闻记者透露，在利益驱使下，就衍生出了一些专门开具电子处方的互联网医院，“这些互联网医院实质就是处方工具，现在一张牌照（互联网医院牌照）代申办费用高达28万。”

电子处方远不止线上泛滥。据申丽介绍，线下药店卖处方药需通过属地互联网医院开具电子处方，互联网医院与当地实体药店合作开方，业务量比线上更大，“毕竟更多的人愿意在药店刷医保购买处方药。”

而能提供此类服务的，也不止莲藕健康互联网医院一家。

“病变”的电子处方如何治

除了开方卖药，互联网医院需要做的还有很多——互联网医疗的本质是拥有互联网资质的医院，为疑难杂症患者转诊全国顶级专家，帮助政府管理慢性病患者，促进优质医疗资源扩容和地区均衡分布……

确实，如果互联网医院“只问诊而不开药”，并不能解决百姓痛点，也无法实现便捷购药。根据药品管理相关规定，需要凭处方才能开具处方药，电子处方由此应运而生。

全国第一张电子处方。 潮新闻记者 吴越 吴馥梅 摄

2015年12月10日，微医集团旗下的乌镇互联网医院开出全国第一张电子处方。8年过去了，电子处方被广泛应用，在打通在线诊疗全流程、便利民众买药方面，有着积极作用。

但与此同时，泛滥的电子处方问题确实也在不断引发担忧，变成了某些医药电商平台逐利的“卖药工具”。

电子处方本质是一种医疗服务，而非利益化的处方药“销售凭证”。它何以“变味”？又该如何“纠偏”？

看到电子处方的一些乱象，微医集团医务中心负责人钟原向潮新闻记者表示，他们一直在业内提倡“线上处方需和实体医院执行统一标准，做到格式、开具流程一致，保证处方合规性”。

从第一张电子处方，到明确互联网医院细则，互联网医院正处于逐步规范化发展阶段。成长阵痛不可避免，引导互联网医院有序规范发展，除了完善法规，还得依靠监管发力。

中国卫生法学会常务理事、北京华卫律师事务所副主任邓利强表示，不管是互联网医院违规首诊，还是先药后方，都需要监管机构严格查证，加大监管处罚力度。

浙江省卫健委相关专家也同样建议说，相关法律法规体制还需要更加健全，处罚和制裁力度也应加大。

2022年6月，国家卫健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发布《互联网诊疗监管细则（试行）》，强调互联网诊疗处方应由接诊医师本人开具、严禁以商业目的进行统方等要求。此后，每个季度都在对细则更新“补丁”。

此外，尽管有法律法规加以明晰，但在实际监管中经常出现人力不够、监管乏力等情况。

“人工智能可对开具处方药的各个环节进行监管，确保规范化。”资深互联网医疗从业者、杭州健培科技董事长程国华介绍，利用科技手段审核首诊资料是否齐全、处方是否由医生开具、处方药和病症是否相符合，可以规避电子处方泛滥问题，“类似技术已经应用到医保报销审核，希望同样应用到互联网医院。”

电子处方的正规与否，触动着“严肃医疗”底线，部分互联网医院“闭眼睛”开处方乱象，更亟待整治。

“电子处方监管缺位，导致钻空子乱象丛生，随之衍生行业猫腻。”多名业内人士向潮新闻记者表示，如何拿捏好监管尺度，既不放任不管，也满足顾客便捷购药需求，还需创新模式治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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