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琴书谱中求

甲骨帛书五音收

汉阳流水千年去

水墨有声写春秋

将乐谱作为中国书法艺术的一个品类展示，拟或还鲜见。而在中国的古琴文化中，用汉字书写乐谱，却经过了两千年岁月。此事件今天能够成为一造型艺术的新方案吗？中国书法艺术从此便就有了声音？有人问。

 近日，编者专访了东西方古典艺术研究学者陈明建先生， 对陈先生近年来关于中国琴谱书法艺术，以及书写文化与琴文化之间关系所作的探索展开了对话。

编者：陈先生好，上周在您举办的《笔下有声一一陈明建古琴艺术展演季》聆听了您创作的最新古琴曲演奏，并见到您将古琴乐谱作为书写对象的琴书作品，我是十分诧异的。古琴艺术与中国书法艺术以这种特别的方式结合，我和接受我采访的观众们称，真的没有见过这样一种水墨书写。今天大家希望听到您关于这项艺术探索的初衷、过程， 以及您对听觉艺术与平面艺术文化的观点。

明建：我个人认为这是书写艺术过程中偶然的一个发现，而这种发现对于书家，哦，不仅仅是书家，应该是对所有艺术人来说这种偶然无时不刻都在发生着。当然这偶然或许是人的好奇心触发的吧。 我想告诉你，我的艺术课的老师曾经严厉的苛责我，说我的字功不精，不成体统。想起来我都害怕。

但我对音乐敏感，对神奇的听觉艺术其中的奥秘总是让我向往。同时，由于多年从事文案工作，经常被中国文字的造型、世界各象形文字的流变真有几份痴迷。钻牛角尖般地研读各色字典几乎成了我的习惯。这大概是一种心理疾患？强迫症？神经病？

最近一位友人，也是我的老师，武汉市书协主席瞿忠谋先生关注了我的这个探索创作过程，给了我很好的意见。瞿先生认为，将音乐艺术，特别是记录音乐的书写与水墨艺术化结合，也是中国古文化中特有的一种方案。欧洲的五线谱，以及人们常见的简谱都没有这种优势和魅力。如果把这种“谱书”深入探索发展起来是很有意义的。

编者：书法艺术附着于文字，而关于文字的各种问题都或多或少的和书法有所牵连，您能够说说你在这方面的想法吗？

明建：经典音乐美术是由少数人从事的行业艺术，而书法却是所有识字用字的人参与的社会性的艺术活动。无论哪一个历史时期，全社会关于书法的人和事，都会对书法的发展造成影响，都与时代的文化艺术的形成特色有关系，因此我认为没有理由把注意力局限在帝王士大夫和书法家的身上，我们或许应该更多的去关注社会，全社会的书写文化。

中国古代关于书法的论著，起点很高，从经验到哲学，都有恢宏的框架，给人以艺术的启蒙和审美的引导，吸引人们不断的探索填充发展它。所以我今天想做的就是一件凭着自己的文化积累，爱好兴趣和经验去填充我个人文化艺术的空白。我把古琴的乐谱记录下来，我觉得是有实用价值，或许还会引伸至一定的，有时代特色的美学价值的。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愿望。

编者：很令人振奋啊！

陈先生，我了解到您对东西方文化史，艺术史做过多年的研究，您能从宏观的角度自评一下这“琴书”或者“谱书”的艺术价值和现实、历史意义吗？

明建：哎呀呀. 你在吓唬我一一首先，这“琴书”“谱书”二字是友人临时贴上去的一个标签。弹琴写字绘画，在我内心那就是一个字: 趣。我以为真的不能小看这“趣”，人类艺术就是在趣味中发端，成长，传播的。你要有时间听我弹古琴奏胡琴，你会发现，在音乐声中我得意洋洋，真自信，胆子很大，无所顾忌，真的充耳不闻天下。可这音乐一停，我又回到无聊中。我想写字涂画也是这样吧。

编者：您是因为什么缘由将中国古琴乐谱和书法链接到一起的呢？

明建：那是有一天我发现古琴文字化的减字谱的特征，一下把我水墨书写兴致提起来了，不料这持笔一挥手，曲谱涂抹伴着心里的乐意乐声出来了一一有点神奇吧。

根据我个人的兴趣爱好， 也许还和我性格有关系。我觉得书法艺术的确应该变通，谁会变通到了拥有他个人的性格，那就是真东西，才会为大众所喜爱。不过我今天这样的“谱书”实验，似乎步子走的太大了，跨界跨的太厉害。其实也是这些年来，我于无聊中不厌其烦地关注古代书法绘画理论家们的文章。我想如果能够做到各体融汇，兼顾篆章八分飞白，又集鹄头与隶魏，那该多美妙啊。这是书论《笔阵图》作者的愿望，从而达到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的境界。

兴至，提笔书写古琴的乐谱，其中有了音乐的节奏，旋律，和声，这情绪表达瞬时就在其中体现出来了一一真有孙过庭的感会无方神仙意趣吧。

编者：陈先生，近几年来，大家关注了您关于音乐与书画，听觉艺术与造型艺术关联的观点。您今天能简释一下吗？

明建：当书家埋头疾书“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时刻，他心中该有音乐，不然那是多么乏味呀。我甚至很同情那些不通音律的书画小辈。

旋律，节奏和声，理当为艺术人所了解，即始浅尝也是聊胜于无。以书法为例其间显出的节奏、旋律、和声是显而易见的。持一只笔，在宣纸水墨中进行创造，是一件神奇且隆重的过程。商周诗歌，汉唐气焰，大漠胡笳，沙场杀声，都在笔下。今天“谱书”之于我，也许是刚好让我又获得了一种更直接的交融手段呢。

编者：好极！听您这么一说，我也跃跃欲试了。

请问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音乐有这么浓厚的兴趣呢？

明建：哦，弹指一挥间，少年时，盲目中对古贤有神往，幼稚的以为那些临池习字，仰屋著书的秀才生活真好，到了青年，以为那帮口若悬河，下笔有神的人一定是十年寒窗，万卷诗书的磨砺，应该成为我的榜样。后来，我才发现上当了。学穷圣贤，道究天人，真不是我可以仿效的。我既没有那种引锥意志，也缺文情恣肆的才情。只能根据自己的能力做自己的可能完成的事儿。

后来，我儿童少年时的音乐能力被长辈开发了一下。不料这岁月过去，音乐紧紧的伴随我，首先它成了衣食重要来源，进而在操纵各式器乐中不断有惊喜一一于是我偶尔偷偷地得意洋洋。幼稚吧，幼稚啊。

编者：书法和文字有密切的关系，但是我们也不能简单的把古人留下的文字，遗迹都视为书法作品，相反我们在社会生活中间发现的很多关于平面艺术的线条艺术，各种不同的造型艺术的构成，用水墨把它展现出来，您也是这样的一个思路吗？

明 建：正是！你非常聪敏！商周先秦汉唐一脉传承的演进的常用字体及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经历了宋元明清沿用到今天，这所谓正体代表的书法的正统和规范是明确书法为实用文字，其他的草体，装饰性的书体却已经是变利了。

所谓正统和民间流变一一几千年来人们追逐正统，楷书规范的字似乎是当然的。其实这个过程它是有三条线索的。

第一是字书、字样的系列；第二是名家楷模系列，他们的风范往往为全社会所遵从，成为大众仿效的标准；第三是应制系列，如官楷、馆阁体等。你看东坡先生很浪漫吧，但是他也关注蔡襄的楷书，称其为宋代第一；董其昌推崇台阁体代表人物沈度，称，“端楷绝伦，百余年来，无有出其右者“。因为一个伟大的王羲之，便正楷、行书草书的楷模归于一统。这个传统到今天还没变。

所以，我个人认为，写字，把字写端正，把字写清楚，这是一个基本的，但却也是最重要的规则。父母师长反复教导我们，文必达意。 而这每一个勾画出的字在凑句作文时，是应该有一种敬仰呢。 刚刚好我也喜欢弄琴，并对音乐先贤充满敬意，不管是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还是星海、聂耳、黄自、瞎子阿炳，面对他们的故事和作品，我真不敢轻慢。书写文字的过程何尝不是如此呢？古人所创的文字，刻写的骨竹石帛，几千年去了，至今还是那么生动鲜活。我们不可辜负，我们或许还要更加认真一点，把它继承下来，使之延续久远。如今电脑技术发达了，写字的人少了。这虽是个遗憾，但是总有人会在这一点上顽固坚持。在这个坚持的过程中也一定会有新发现。长期以来我喜欢演奏和创作音乐，就在亲手把乐谱弄响时，我可从中得到乐趣。我还总想从中找到更大的乐趣，或者说更该有些意义的事儿，现在它联串地发生了。这些所谓“琴书”应该就是一个由于爱好自然触发的一结果，一件与琴与书相关的事情发生罢了。

编者：几十年的生活磨砺，您能够在艺术上有自己的成就，那你是怎么在闲暇中忙碌的生活劳动中，在艺术上有所创造呢？

明建：惭愧！岁月蹉跎，当没有知识的青年下放农村干农活拉琴写小文章。后来当民工修铁路，拉提琴胡琴，奏样板戏。为了生存，涂涂画画弹琴写文字。那时候真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现在总是跟我的学生们说我这所谓的执着努力真的不是什么勤奋好学，艰苦卓绝。

后来我发现所有的有创造性的艺术人物都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留意！因为好奇心，因为留意，文化生活中的收获逐渐多了起来，积累了起来。这造型艺术，如书写、涂画、泥塑、民间手工等等；这听觉抽象艺术，如音乐演奏、歌曲演唱等莫不如此。正好我这些年从事音乐创作与艺术史的研究，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并在实践中体验到艺术作品所表达的性格、个性、唯一性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儿。至于什么是个性，拟或唯一性，那也是千番论点万般个案了。 但是艺术不重复别人、不重复过去却是铁律。大概这也是日常更多留意的结果吧。

编者：你能简单介绍一下您的乐谱书法中的特别的符号化的特征吗？

明 建：古琴乐谱的特征，古琴文化即兴手法是非常有趣的现象。古琴流派纷呈，各自不同特色的声音表达，都需要当代人去辨别取舍。

古琴的乐谱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分记录左手名指、大指、中指处在什么徽位，下部分记录右手勾剔抹挑打摘托劈与弦号。它把中文字的部首偏旁拼合在一起，研习者一目了然。我发现了这其中如果用毛笔书写出来，一定很有趣味，它既保留了中国文字的特色，同时又是一种新的，有应用价值的书写形式，记录形式，表达形式。

散音的标记是一个草字头，上下滑音用上下、进复、淌注表达，泛音起止、抓起掐起等动作都非常简略的方式记取。这时用毛笔书写就特别有意思了。

其实中国文字就有很多有趣的拼字游戏，比如“黄金万两”之类。但是古琴乐谱利用偏旁部首拼合成的简字谱，有很强应用的价值，或许还有待发掘的美学意义。

关于“谱书”创作，它可以有多种形式可探索。如全幅纯粹抄写乐谱，或将文稿，诗作与乐谱组合在一起书写，或持毛笔直接谱曲。因为我在创作新曲时是在五线谱、简谱、简字谱之间穿行，故而我书写时的状态就有别于他人了。

至于在书写过程中出现的行书，楷书，篆书，隶书，以至于甲骨文，楚简的书写笔意处置，也是我这些年来思考的一个重要内容了。总之，既要现觉美感，还要合乎中国书法的法度。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

如果你是古琴的研习者，同时你又热爱书写，那就自然而然的把这两件工作结合到一起了，这时再称这种书写方式为“有声的字，有韵的墨” 就比较妥当了。

你说呢？

编者：是的，真可能是一件神奇事件啊！

陈先生，我最后还想请问，有人说当代书法艺术是生造的一个概念，他们说这个概念的唯一用途就是大大的降低了艺术的门槛，使得无智无识的平庸之徒都可拾起毛笔，抄天下古今的文字就混进文化圈了。陈先生也是这么认为吗？

明建： 应该说人人都愿意拿起毛笔写字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今天目睹所谓的当代书法艺术也许真的是轻浮的，似乎不入流的，有人甚至认为是荒唐的。至于是否应该被淘汰，我想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因为毕竟也是一种文化现象。还有，荒诞不入主流也许正是现代艺术的趋势呢。该来的总会来啊。我在书法上还是愚钝地遵照先贤的传统，我心抒我意，我笔书我文。兴致到了，那就放开手脚，往前探索一下，也不敢走的太远。再说了，书法只是我的书写工具，我真的追逐的不是一个一个一篇又一篇字体显摆。如果是追求到了形式和内容的和谐统一那也是很幸运的。

你看过2023武汉双年展吧，非常精彩，但是也让很多人困顿。

今天的艺术各个门类似乎走到死胡同。造型艺术，听觉艺术都不例外。以音乐为例，拼命追逐古人似乎太不时尚，发展现代艺术又不得不模仿西方。艺术家们很迷糊，纠结。但是我们还是应该明白，任何艺术成就的取得，都是要下功夫的。以书法为例，经得起考验，让人们普遍感觉到美感享受的，那都是下过功夫的人做出来的。谁想偷懒一定会被淘汰。当然，很可乐的事，许多人现在不怕被淘汰了，能风光两三年，七八年就行。有点尴尬了！

我以为艺术的进步还是要在两个方面寻求发展路径。在不懒惰的情况下，一是发前人所未发，也就是要创新，包括内容和形式两个范畴。二是要赋以时代精神内核，要有对传统文化的新解读和新认识，也就是古人所谓的六经注我。我的这些探索性作品也只是一种尝试，诚恳期待方家指正了。

编者按：艺术的创新要标新立异，陈明建老师在“有声的字，有韵的墨”的艺术创新中，也许会走出一条标新立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