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公元前13世纪，波斯地区就出现了原始瓷砖，方形形状，表面绘有黑蓝黄白等颜色，图案多以几何图案、花卉、棕榈叶、同心圆等为主，中间有凸出的钮状物。原始瓷砖最早发现于伊朗西南部胡齐斯坦地区的一座埃兰（古老的君主制城邦国家，建于公元前3000年，是伊朗最早的文明）神庙——乔加·赞比尔（Chogha Zanbil）神庙，在伊朗西北部哈桑鲁遗址（公元前9世纪）中也发现了不少类似的原始瓷砖。

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原始瓷砖，右侧2个出自乔加·赞比尔神庙，约公元前13世纪制品；左侧2个出自哈桑鲁遗址，约公元前9世纪制品。 郭静超 摄

　　公元前12世纪〜前7世纪，波斯广泛使用过原始瓷砖。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前330年）和萨珊王朝（公元224〜651年）时期原始瓷砖的使用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釉面砖。工匠们在砖外侧施以彩釉，然后将其入火焙烧，再依照设计好的图案砌成墙，形成具有一定主题的釉砖画。这种釉砖画以大流士一世（公元前522〜前486年在位）的苏萨宫殿装饰最为典型。法国卢浮宫收藏着其中几组釉砖画，主题多样，有的表现当时波斯人信奉的琐罗亚斯德教神明，有的展现国王权威的禁军队伍，也有狮子、牛、花叶和几何纹饰等图案。其中，号称“长生军”的禁军图颇能展现当时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帝国阵势。这支队伍既是宫廷禁卫军，也是波斯军队的主力，以万人为编制，遇死伤减员时立刻补齐，因而得名“长生军”或“万人不死军”。这支骁勇善战的军队曾在大流士一世入侵印度和斯基泰，以及公元前480年希波战争中的温泉关战役等波斯帝国的对外战争中战功卓著。据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前425年）记载，长生军士兵战袍内穿着鳞甲，装备有柳条盾、短矛、剑、长匕首以及弓箭。但在釉砖画上，这些军人虽然手持长矛、挎着弓箭、背着箭囊，但衣着装饰华丽，还佩戴首饰，更像在参加某种仪式。

藏于法国卢浮宫的大流士一世苏萨宫殿的釉砖画，分别表现的是涡旋与花叶纹饰（上图）和波斯“长生军”（下图）。

　　波斯釉面砖技术及装饰图案可能受到邻近两河流域文明的影响，但到了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东征时，波斯帝国被征服，其艺术领域也兴起了希腊-罗马风尚。直到伊斯兰帝国征服波斯后，波斯瓷砖工艺渐渐复苏，迎来了高速发展的新阶段。

　　7至13世纪初期，波斯先后经历了阿拉伯人的征服、皈依伊斯兰教、波斯人自己纷纷建立王国、突厥塞尔柱人的占领等巨大变化。这一阶段的波斯最初仍使用釉面砖装饰清真寺或陵墓，但尺寸小很多。之后，工匠们不断改变釉砖的形状和厚度，使之更加轻薄、多彩，看起来更像今日的瓷砖。

　　12世纪，以绿松石和钴为原料的蓝色系瓷砖逐渐流行，经常与无釉的烧结砖一起搭配使用。在伊朗加兹温的星期五清真寺保存着12世纪早期的室内装饰瓷砖，这些绿松石做釉料的瓷砖与红色无釉的烧结砖一起装饰清真寺内部的穹顶，色彩对比强烈。不过，这时的瓷砖只是小块连接在一起，组成具有辅助装饰作用的线条，上面并没有图案。此后带釉的瓷砖使用比例不断增加，直至成为波斯建筑装饰艺术中的主角。

加兹温星期五清真寺是伊朗最古老的清真寺之一，寺内可见不同时期的建筑装饰风格，其中包括12世纪用绿松石做原料的瓷砖。

　　依照吸水率高低，瓷砖可分为陶质砖、炻（shí）质砖、炻瓷砖和瓷质砖等，它们都是以黏土为基础材料，加入无机物或表面施釉后再进行高温烧制，形成表面光滑的薄板。因此，严格意义上讲，最初的原始瓷砖还不能算是瓷砖，而釉面砖从属于烧结砖，不是贴附于墙体表面的装饰性薄板。后期发展成熟的波斯瓷砖有了瓷砖的典型样貌，在用料上主要是石泥胎陶，烧成后是介于陶和瓷之间的炻质瓷砖。但在波斯工匠高超的技艺下，波斯瓷砖无论在形状、颜色、用料和图案设计上，都开创了自己的风格，尤其在13世纪进入高速发展阶段。

　　伊尔汗王朝（1256〜1353）第7位统治者合赞（1295〜1304在位）皈依了伊斯兰教，他鼓励兴建新建筑，修复老建筑，波斯城市开始复苏，瓷砖制造业蓬勃发展，不仅产量大，外形、图案、色彩也更加丰富。

　　伊尔汗王朝时期的波斯瓷砖有三角、长方、六角星、八角星、十字等多种形状，共同拼接成分布均匀、花纹繁复的画面。这是伊斯兰教独特审美的突出表现。在用途上，既用于装饰世俗建筑，如皇家宫殿和贵族宅邸，也用于装饰宗教建筑。因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所以清真寺中的瓷砖主要展现抽象的纹饰，如植物、几何图案，以及有关宗教内容的书法，但在世俗装饰用的瓷砖上可看到人物、动物等主题。从釉料烧成的外观来看，当时有单色釉、多色釉、釉上虹彩及釉下彩多种。还有一种很特别的蓝釉法（Lajvardinah），即在深蓝或青绿色哑光釉的基础上，再施以红白黑釉和黄金做图案进行二次烧制，成本高昂，更加珍贵。

13~14世纪伊尔汗王朝时期的波斯瓷砖，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郭静超 摄

　　另外，波斯瓷砖艺术特别擅长吸收借鉴东西方的装饰元素，并将其融入自己的艺术体系之中。比如在拜占庭时期的拉丁文基督教手稿中出现的金色圣光轮画面，由欧洲商人和传教士带到蒙古汗庭，被伊朗艺术家转化为围绕着萨珊英雄古尔头部的框架。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有一件13世纪晚期制作的凤凰图案瓷砖，画面上一只凤凰翱翔于祥云之间，凤凰、祥云和花草图案上还装饰着钴蓝、蓝绿和白色彩釉。这件瓷砖出土于伊朗大不里士东南山区一座伊尔汗宫殿，该宫殿是供统治者夏日避暑之用，其中很多房间装饰着风格类似的瓷砖，由此可见蒙古统治者对中国龙凤至上的文化甚为欣赏，将其用于装点宫殿。在伊尔汗王朝时期，中国和波斯同时被蒙古人统治，因此两国的联系更紧密，艺术交流也更频繁，许多中国艺术元素被吸纳进波斯艺术，如莲花、牡丹花、龙、凤等。

13世纪晚期的凤凰图案瓷砖，釉下彩绘蓝和青绿色，工艺上通过在不透明白底上施以含金属的颜料，使成品散发出金属光泽。

　　不过凤凰图案在波斯艺术氛围下，其含义是否只是完全照搬过来呢？也不尽然。波斯工匠在看到中国的凤凰图案后，联想到了本民族古老神话中的神鸟西摩格（Simurgh）。西摩格力大无比，能浴火重生，象征子孙繁茂或皇家荣耀。在波斯伟大诗人菲尔多西（公元940〜1020年）的巨著《列王纪》中，西摩格成为保护波斯最伟大的英雄鲁斯塔姆的神鸟。最初，西摩格被描绘成类似鹰、隼的形象，长着狗或人的头、狮子的爪子、孔雀的尾巴，有时还有鱼鳞。而到了伊尔汗时期，西摩格的形象更多借鉴了中国凤凰的特征。

神鸟西摩格最初被描绘成类似鹰、隼的形象，长着狗或人的头、狮子的爪子、孔雀的尾巴，有时还有鱼鳞。

伊尔汗时期神鸟西摩格的形象更多借鉴了中国凤凰的特征。图为波斯细密画中表现西摩格救扎尔（波斯英雄罗斯塔姆的父亲）的画面。

　　清真寺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米哈拉布（Mihrab），意为凹壁或壁龛，它指引着伊斯兰信徒做礼拜时的朝向——圣地麦加中的圣殿克尔白。早期清真寺内没有壁龛，人们只是在墙上做记号，以提示礼拜的方向，墙壁也是平的。后来才在朝向克尔白的墙壁正中央设置一个拱门，内侧呈凹形，装饰有抽象图案或文字。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一座14世纪中期制作于伊斯法罕的壁龛，高度超过3米，花纹繁复，色彩绚丽，从外到内均饰有阿拉伯书法：最外侧框中为《古兰经》经文，中间白色拱形边框中的文字记录着圣训，壁龛中心长方形边框中的文字则是赞颂先知之语。在这些文字之间是丰富的植物纹和几何纹。

　　在伊斯兰文明诞生之前，植物和几何纹饰在很多古老文明中就已经被采用。它们在伊斯兰教义及数学、天文学在中世纪高速发展的影响下，最终形成自己的特色。这些极有规律、不断重复的图案，令人不自觉地看下去，似乎是在提醒信徒们感受宇宙之无穷；这些看似没有生命、静止不动的瓷砖，在光线等周围环境的变化中，创造了斗转星移般的时空变换之感；在这种无限蔓延甚至有些梦幻的环境中，信徒们或许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这可能就是清真寺内装饰图案如此繁复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壁龛以深蓝、乳白色为主，搭配少量的青绿、赭黄和深绿色瓷砖。在制作时，工匠们先要制作出一定数量的单色瓷砖，然后按照设计图案在各种单色瓷砖上划出痕迹，再依划痕进行小块切割，而后把各种颜色的小块瓷砖如马赛克画般组合在一起，还要在这些小块马赛克背面填入具有黏合作用的材料，以形成最终的马赛克瓷砖效果。此外，壁龛内侧的弧形和拱形设计也增加了工艺难度，被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称为存世最早也最精致的马赛克瓷砖作品之一。

伊斯法罕一座神学院内的马赛克瓷砖壁龛，制作于公元1354~1355年，花纹繁复，色彩绚丽，被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称为存世最早且最精致的马赛克瓷砖作品之一。

　　伊尔汗国灭亡后，波斯又经历了帖木儿帝国（1370〜1507年）的统治，直到16世纪早期波斯才以今日意义上民族国家的样貌出现。萨法维王朝（1501〜1736年）定伊斯兰教什叶派为国教，但对其他宗教保持了宽容和开放态度，从而促进了文化交流和波斯文明的发展。当时的首都伊斯法罕人口达60万，贸易繁荣，文化交往频繁，从当时世俗建筑的瓷砖装饰中亦可感知一二。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有3组17世纪早期的瓷砖画，均来自萨法维王朝皇帝沙阿·阿巴斯一世（1587〜1629年在位）在伊斯法罕市查哈尔·巴格（Chahar Bagh）花园大道上修建的宫殿和凉亭，展现了人物身处花园的场景，贵族们休闲地坐在园中聊天，享用点心、饮品，或拿着诗集吟诵，侍者服务于左右。其中一幅人物和背景图案更丰富，坐在中间的女子斜倚着靠枕，慵懒地拿着一只酒杯，双臂上还有几个黑点。这些点是特意留下的，表达对爱人的忠贞。她左侧的男子很可能是位商人，他的帽子、斗篷都是欧洲风格。周围其他人有的陪着聊天，有的呈上水果和饮品。

17世纪早期瓷砖画《花园聚会》，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后人可通过画面中人物的服饰了解当时波斯人的着装与审美。 郭静超 摄

　　美国纽约大学艺术史助理教授、伊斯兰艺术和建筑研究专家丹尼斯·玛丽·蒂斯曾撰文指出，在萨法维时期，伊斯法罕的花园闻名遐迩，欧洲来访者形容这里是树木繁多的森林，并盛赞查哈尔·巴格花园大道的美丽花园和凉亭。这个花园大道是沙阿·阿巴斯一世迁都到伊斯法罕后建造的，后人可通过这些瓷砖画了解当时伊斯法罕的美景和上流社会人们的生活状态。

17世纪早期瓷砖画《花园》出自萨法维王朝皇帝沙阿·阿巴斯一世在伊斯法罕市查哈尔·巴格花园大道上修建的宫殿和凉亭，展示出当时的城市美景和上流社会人们的生活状态。郭静超 摄

　　我们还可通过服饰了解当时波斯人的时尚，他们的穿着在17世纪的波斯贵族中非常典型，长袍和丝绸腰带上装饰着繁复的花卉图案，头巾上有条纹。他们的服饰上还有很多国际化元素，帽子上的羽毛、斗篷上的蕾丝花边是17世纪欧洲绅士的流行款，手臂上的黑点、眼角上的装饰性黑痣在欧洲女性中十分流行，人们甚至能从女子斜倚的姿势中联想到西方绘画中的爱神维纳斯。此外，我们还能明显感受到中国文化对波斯服饰的影响，如长袍上的祥云图案、对丝绸的喜爱等。

　　从色彩上，这些瓷砖都有一个很相似的特点，即以蓝色占主导，背景主色是白色，草地为绿色，服饰或花木多用明亮的黄色——蓝白绿黄构成协调统一的风格。

　　波斯的清真寺和宫殿经常大面积运用蓝色瓷砖，很多日用陶器也是蓝色的，所以有人将这种蓝色称为波斯蓝。波斯蓝主要指类似青金石颜色的蓝，青金石是一种珍贵矿物，主要产于阿富汗和波斯，早在古代西亚和波斯就受到追捧和热爱，被赋予尊贵和神圣地位。瓷砖中所用波斯蓝大致有亮蓝、灰蓝和靛蓝3个色调。

　　波斯人也喜欢绿色，认为它象征花园、大自然和天堂，这种颜色也常用在陶器和地毯中。他们还喜欢色彩对比强烈所带来的艺术效果，比如蓝与黄、红和白搭配等。

14、15世纪帖木儿王朝陶制品——盘子和瓷砖，上排左为突角拱瓷砖，中为星形瓷砖，下排中为带书法的瓷砖，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郭静超 摄

　　在制作工艺上，这3组瓷砖画也很有代表性，是当时十分流行的施釉工艺——干线法（Cuerda Seca），也有人称其为七色法（Haft Rang）。技法上有点类似中国的掐丝珐琅（景泰蓝），只不过前者用于陶瓷，后者用于金属器。工匠们通常用一种油性物质在砖上画线分出不同颜色釉彩的区域，然后用头部尖尖的注射器把颜料精准施加在瓷砖上。这种线条可防止不同颜色釉彩相互渗色，还可呈现出更加复杂多样的图案。划线时用到的油性物质最初是油脂、铁或碳酸锰的混合物，如今更多以蜡代替。这些线是黑色或暗色的，或粗或细，烧制完成后线中的油脂被燃烧掉，只剩下哑光的线。

　　17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珠宝商人让·查尔丁（Jean Chardin）曾两次到波斯旅行。他记录说，首都伊斯法罕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基督徒、犹太教信徒、祆（xiān）教徒（又称琐罗亚斯德教徒、拜火教徒）和伊斯兰信徒，他还清点了城市中大学、清真寺、商队、浴室和公墓的数量，他尤其提到查哈尔·巴格花园大道，称这里有皇家宫殿、贵族宅邸和美丽的花园⋯⋯

　　如今昔日的繁华景象已不复存在，但它留下的遗产仍在。古代伊朗的瓷砖以其特有的语言，讲述着这个古老国度对建筑艺术、宗教以及日常生活的态度，其鲜明的色彩、繁复的花纹，千百年来滋养着伊朗人的眼睛和心灵，其背后隐藏的独特技艺仍旧在伊朗工匠的双手间传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