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中国90后青年调查报告》中这样描述“90后”这一群体：当代中国的“90后”是社会中最鲜活、最具生命力的群体。他们喜欢变化、个性自我，他们不囿于陈规、讨厌被约束，他们成长在经济高速增长、社会快速变迁的中国。

这一年，成立一年多的荔枝新闻编辑部也刚好迎来了一群“90后”的毕业生。我们想知道，在附近、在各处的“90后”同龄人们如何描摹自己又如何过着“自我”的生活？于是，我们和一群普通的“90后”们立下一个大胆的10年之约，期望用连续10年的跟踪采访讲述一个年轻世代自己的故事。

命运的齿轮就此开始转动。

2023年，荔枝新闻迎来了十周年，十年之约也迎来了最终的收官时刻。这十年里，我们身处于变化不断的世界，共同见证着传统媒体的转型、信息渠道的更新，目睹着互联网如何改变并融入我们的每一寸生活。但我们也一直坚守着承诺，用采访连接彼此真实的人生，用书写记录着个体的成长。

当今天回过头去，我们会看到，在这段珍贵的时间刻度里，我们每一个人曾经的困惑、思索、挣扎与经历，都一同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注脚，描绘了这个社会最鲜活、最具生命力的发展变迁。

站在选择的岔路口

十年前的2014年，全国高校毕业生人数首次突破700万，第一批“90后”大学毕业后开始进入职场。

毕业于南开大学的李过房和周亚并没有感受到太多找工作的压力。毕业前，李过房参加了国考，并以笔试第二名的成绩进入广州国税的面试。但他最终放弃面试，选择进入凤凰网成为一名编辑。周亚一毕业即进入江苏广电成为网络编辑，在他的印象里，刚毕业时，同学们手里拿着两三个Offer是常态，“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或许正是抱着对这种无限可能的憧憬，2014年末，周亚开始考虑跳槽前往北京，这样正好可以和异地恋好几年的女友在北京团聚。李过房则在2014年7月从北京辞职，南下深圳和朋友一起创业成立了笑话网站“笑你妹”。两人就此开始了被父辈视作“折腾”的职业“闯荡”。第一个创业项目失利后，李过房辗转北京、深圳，2015年进入腾讯。彼时的腾讯正如日中天，以2015年总收入超千亿，日均利润近8000万的财报数据，创造着自身发展史上的里程碑。直到2019年，李过房才辞去在腾讯的工作，开启自己的新一轮创业。“北漂”的周亚也换了好几份工作，从初创公司的运营、新闻资讯类App的调查记者再到头部招聘企业的公关，他从一名新闻工作者转投互联网的怀抱。

完成类似转变的还有易卓娅。2014年底，还是湖南大众传媒学院播音主持专业学生的易卓娅在荔枝网主办的首届“最美体验师”比赛中一举夺魁，家乡的电视台也向她抛来了“橄榄枝”。做了一段时间的电视女主播后，内心向往着更大世界的她决心走出去。从汨罗到南京再到深圳，从地产媒体到电商媒体、互联网策划再到互联网大厂内容运营，换了7份工作的易卓娅一路摸爬滚打，最终在异乡站稳了脚跟。

2018年 易卓娅接受采访

和李斯丹妮的相遇也始于录制现场。这位2011年因参加《快乐女声》而进入娱乐圈的“90后”女歌手早已小有名气。2014年，李斯丹妮作为常驻嘉宾参加了江苏卫视的综艺节目《花样年华第2季》，我们和她的“十年之约”由此开启。2016年，李斯丹妮再度回到江苏卫视，参与音乐综艺节目《盖世英雄》，对她来说，那是一个“让我真正在音乐上找到要做自己的状态”的重要人生节点。2020年，30岁的李斯丹妮通过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打开了人生新的一页。这个最初抱着“上电视就能有更多人请她教舞蹈课”的青涩女孩，在时间的磨砺下，变得愈发从容与成熟。

李斯丹妮

与同龄人相比，钟诚的生活顺遂而安稳。2014年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毕业后，他进入《中国青年报》报社，担任时评版面“青年话题”的编辑和评论员。工作一年后，他拿到了北京户口，和女朋友登记结了婚。工作四年，他评上了中级职称，还收获了中国新闻奖文字评论三等奖。他坦陈错过了一些“时代机遇”，但也并不眼红那些“善于把握时代脉搏的人”，“每个人有不同的个性，我可能会花更多时间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

钟诚在新疆喀拉峻旅行

聂琪是另一个选择“坚持现状”的人。自2012年从江苏卫视的主持人选拔比赛中脱颖而出以来，聂琪一直在江苏广电城市频道担任女主播。央视曾多次向她发出试镜邀请，都被她婉拒了。聂琪说自己是个固执念旧的人，一旦习惯了一座城就很难改变。这个“湘妹子”把南京视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不愿再去更大的城市孤身打拼。

聂琪

回望十年，各个行业的发展经历了一轮新的周期，我们所选择的10位“90后”也在时代的浪潮中迎来命运的转折。张爱玲曾说，“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可以是一生一世”。第一批“90后”即将步入“35岁”。2023年底，周亚遭遇裁员。离职的时候，之前的领导调侃他说：“再去考一个公务员吧，趁着年龄还没过线。”但关于未来，他还没有想好。

三十而立

2014年，我们第一次开启“90后的十年”这项采访的时候，作为第一批“90后”的刘贺也才刚满25岁。这个来自江苏沛县栖山镇齐庙村的小伙，早在十五岁初中毕业后就踏入社会，辗转在各处打工。19岁时他在一家工厂认识了后来的妻子，随后早早结婚，并生了两个女儿。从我们采访的第一年起，刘贺就有一个坚定的梦想——在县城买房。2017年，夫妻俩终于在沛县县城买了一套123平米的毛坯房，让女儿在县城顺利入学。为了家里人更好的生活，刘贺转行跑起了长途还顺利考下了A2驾驶证。生活的变动小了，他的愿望也变得更实际，“一定要给家人最好的，还要多陪陪他们。”

刘贺

和刘贺一样，大多数受访者都在这十年的采访里提到了买房。但很少有人像周亚一样，为了买房曾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2016年，在北京工作逐渐稳定的周亚，在成都买了套房子。两年后，在北京楼市政策的加持下，周亚决定卖掉成都的房子，转而在房山买一套二手房。但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他的预期那样顺利，有一段时间，他既要偿还成都的房贷又要付清北京的首付，外借了不少钱款。那一年，我们去采访他时，房山的新家里还没来得及添置家具，他只能坐在行李箱上接受采访。不过很快，工作上丰厚的薪酬就让他还清了借款，过上了足以负担的小日子。经历过人生起伏的周亚，愿望是在未来过上更加平和的生活。

周亚和妻子带着家里的两只狗拍摄的写真照片

对年轻一些的徐峰和康康来说，选择什么样的工作与恋爱结婚是曾困扰他们的“而立”难题。

2020年回到南京的康康

出生于1997年的康康初中毕业后从家乡安徽来到南京闯荡，误打误撞进入了美发行业。早年他爱将自己的一簇头发染上亮眼的颜色，“被叫做杀马特也没关系”。尽管脸上的稚气未脱，但他却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初步的想象。2018年，他终于如愿从只负责洗头的助理成长为了一名理发师，但越积越多的顾客抱怨，让他对这一行的坚定喜爱产生了迟疑。2019年，他选择出走上海，把头发染回黑色，进入一家电子工厂里打工。但一成不变的生活无法解决他真正的苦闷。2020年，师傅的一通电话把他召唤回南京，重新回到了美发业。短暂的“沪漂”生活似乎让他想清楚了更多，也给他带来了甜蜜的爱情。今年，他前去拜访了女友的父母，也计划着将结婚提上日程。

2021年徐峰从上海回到合肥

同样来自安徽的徐峰在2021年结束了“沪漂”生活。在此之前，他已经在上海待了整整四年，无法定居的异乡城市、形单影只的重复生活让他最终选择返回故乡。回到合肥后的舒心推着他向前走。他清除了长久以来成为教师的执念，潜心想在工作上继续精进。他向往着最为平凡的家庭生活，也期待着自己早日在婚恋上开花结果，“我只是想做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渴望一家人其乐融融。”

命运的玩笑与馈赠

徐峰朴素的愿望也来自于他所面对的命运无常。

我们采访徐峰的第一年，他刚刚经历了父亲去世、母亲外出打工受伤的巨大悲痛。学期开始时，他曾短暂地陷入低迷状态，但好在有同学和长辈的开导，让他慢慢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2016年年初，正在一心准备考研究生考试的徐峰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医生给他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他只能向学校请假，回家接受治疗。在此期间，他一边治疗，一边自学，顺利通过了期末考试。3个月后，病情奇迹般有了好转。最让他难忘的是室友们的关心，得知徐峰生病消息的三个室友，第一时间从无锡、南京赶赴合肥。当三个人齐刷刷出现在病房时，徐峰泣不成声。这段大学里的友谊持续至今，徐峰说，大家一起视频聊天是每年过年必不可少的仪式感。

经历了生死之关的还有李过房。2018年3月，李过房原本要做一个切除腮后囊肿的小手术，却被医生高度怀疑是恶性肿瘤。在公司的帮助下，他住进了广州中山医院，从确诊到手术再到放疗，经历了漫长的治疗。出院后，他给自己规划了一个半月的恢复调整期，也是在这段空白期，他开始深入思考活着的意义。

他在朋友圈写“第一次复查拿到疑似复发的结论，那一刻我决定要做点事情，如果真的时日无多，总得留一点东西在这个世界。”他利用业余时间做了一个公益性的单身青年交友公众号，帮助身边的同事找对象。其实在之前的采访里，他曾多次说过自己不喜欢相亲，但他就这样给周围以及更多的陌生人们做起了“网络红娘”。“我就是看到这个需求，以这个需求为切入点去做点有意义的事而已。”他说。

李过房回母校演讲

后来，这个原本只是业余爱好的平台变成了他的主业。回忆过去十年，李过房把这看成他最有成就感的事儿：这个产品对用户很有价值而且还获得了上百万用户的认可。今年年底，这位单身多年的相亲平台老板结婚了，他把这看作人生新阶段的开始，“毕业至今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人生身份发生改变。”

如此十年

在这个十年之约采访开始时，我们曾试图记录11位“90后”的故事，但第二年时，快递小哥杨湖北就在电话号码的变动中与我们失去了联系，英国留学生也因为家庭变故拒绝了采访。2018年，我们联系到“支付宝锦鲤”信小呆加入我们的采访，但后来她的日程安排逐渐忙碌，又在网络声浪的争议中婉拒了我们的邀约。我们通过互联网与人们连接，又因为互联网与人们断联，最终坚持下来的，是真实的面谈、聆听与交流。

2014年采访合集的网页页面

回看这十年的采访，我们几乎可以窥见一段网络流行文化的变迁史。2014年，《小苹果》与《我的滑板鞋》是当时最为火爆的流行曲目，韩剧《来自星星的你》曾经掀起一阵韩流热潮。2015年，《琅琊榜》与《芈月传》是多次被受访者提及的热门影视剧。2016年，游泳运动员傅园慧因在里约奥运会赛后采访的真性情出圈，“洪荒之力”也成为热门流行语，同一年，表情包“蓝瘦香菇”广为流传，“狼人杀”桌游关注度剧增。2017年手游《绝地求生》与《王者荣耀》爆火，2018年在女团选秀节目中受到关注的杨超越成为了人们口中常常提起的名字。其中多数的流行语都在昙花一现后迅速地消逝，转而被新的语词取代。

与之相反的是，被受访者们频频提起的微信支付、打车软件、共享单车等等数字化的生活方式，更加长久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这些曾经被视为“影响生活最大的新生事物”如今已经成为一种惯常。而距离2013年微信支付诞生，也不过短短十年时间。

“互联网+”影响下的社会大环境也改变着我们的报道形态。采访的前三年，我们选择用图文稿记录下我们和受访者的对谈。2016年12月，荔枝新闻客户端的下载量突破千万量级，我们也思索着，如何让记录变得更加鲜活、生动与好看。此后，我们的年度记录加入了视频拍摄，用镜头捕捉那些散落在我们目光之外的瞬间与情绪。这些记录也被发布在了更多、更广的地方，我们希望更多的同龄人们和我们一样，在这些附近的、各处的“90后”身上寻找到一丝共鸣。

在钟诚看来，90后并非媒体报道中的“叛逆”形象，相反，90后是非常“务实”的一代，他们亲身经历了人民生活水平改善、国家社会发展的澎湃浪潮，他们勇于表达也踏实勤奋，拥有互联网起步时代的鲜明烙印。在这个最初看起来有些“异想天开”的十年策划里，我们这群“90后”也随着受访人一道，在充满着未知与变动的时代的浪潮里成长、改变与突破。

十年后的今天，第一批“00”后也已经24岁了，我们祝福他们，也祝福我们自己，在未来更多的十年里，继续书写属于我们自己的世代故事。

文/荔枝新闻记者 顾慧敏 采访/荔枝新闻记者  孟煦 顾慧敏 李爱 方文浩 黄一舟 刘蔓 张紫珺 设计/何君玮 吴倩 实习生/刘潇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