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朝
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一个流淌着爱、诗意和橙汁儿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很幸福。
湖北秭归人最钟爱屈原的《橘颂》，视其为幸福生活的护身符。屈原作品常读常新，《橘颂》是中国第一首咏物言志诗，我过去更多关注其所言之“志”，对所咏之“物”则因生活中随处可见，没太在意，仅限于弄清字面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读出《橘颂》用四句诗写了橘的四季，不由一阵激动。联想到屈原故里现在一年四季都有鲜橙上市，万千思绪顿时涌上心头……
一棵橘树，扎根南方沃土，被屈原赋能后重整行装再出发，穿越几千年时光来到我们身边，愈发显得年轻妩媚，一年四季硕果累累、香气四溢，堪称人间奇迹。
橘树被屈原誉为“嘉树”，其何“嘉”之有？让我们走进《橘颂》里的春夏秋冬，看看“她”在楚国成长的模样。
春之美。《橘颂》曰：“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素荣”即白花，“纷”，茂盛的样子。春到江南，橘树绿叶婆娑，摇曳多姿，洁白的橘花次第开放，与绿叶相映，一派生机盎然景象。橘花为白色五瓣花，花朵不大，但很漂亮。春华秋实，屈原赞美橘，因“她”会结出甜美的果实，橘花盛开，预示秋冬又是满树黄灿灿的果子，自然喜不自禁。
夏之力。诗云：“曾枝剡棘，圆果抟兮。”“曾”通“层”，意为树枝层层叠叠增长；“剡棘”指尖锐的刺；“抟”通“团”，圆的意思，据《说文》，其为用手搓捏成团，这里可作动词，有生长、聚生之意。春生夏长，夏天是最有生命力的季节，橘树为常绿植物，但仍会发新芽，长新枝。夏天来了，枝、叶、果、刺你追我赶，竞相生长，圆滚滚的橘子挂满枝头，还有颗颗尖刺，仿佛忠诚的护果“卫士”，在枝干上密密麻麻排列，守护着累累硕果。下文“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实由橘树此时之情状而生发，皆为对美好外观的赞誉。“纷缊宜修”意为枝繁叶茂，修饰得体，“淑离”指枝、叶、花、果相依相偎，和乐美好，“不淫”意为枝叶不淫乱、不邪出、不突兀，“纷缊宜修”与“淑离不淫”形容橘树有一种自然美、和谐美、动感美；“梗其有理”则指枝干挺拔坚韧，刚强、正直而有原则，有一种力量美，充满青春活力。这都是夏的功劳。
秋之韵。“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文章”指橘树的文采色调，“烂”即灿烂，此时的橘树已丰收在望了。这个“青”字的指称对象，关乎其所描写的季节。汉王逸认为指“橘叶青，其实黄”；宋朱熹则说，“青，未熟时；黄，已熟时”；明清王夫之亦指“青黄杂糅者，当橘熟时，或青或黄，相杂陆离”。写作本文恰值金秋时节，为弄清究竟，我特意到橘林去观察，向橘农和本地专家讨教。虽然屈原所写的橘树品种与现在不一样，但综合看，“青”既指叶，也指果，主要指果。橘树是常青树种，橘子成熟季节，叶子仍是青的，果子则会青黄不均，有的孰了，变黄了，有的欲黄还青，青中泛黄，真正成熟后才全部变黄，若遇高温、雨水，还会返青。这种青黄杂糅景象一般为深秋时节。此时橘子的糖度还未完全形成，味道偏酸，是不宜采食的。今天，秭归果农都懂得“成熟采收”的道理，秭归县政府也会在每年十一月二十日前后举办开园节，此后方可集中采收。不过那已是冬季了。现在一年四季都有鲜橙上市，青黄杂糅景象和采收时间则因品种而异。我们再回过头来品味“杂糅”一词，实属精妙。“糅”亦“杂”的意思，《说文》释“杂”为“五彩相会，从衣，集声”，即用各种色彩搭配制作衣服。在四季分明的南方，深秋是色彩最丰富的季节，“青黄杂糅，文章烂兮”之橘树，恰似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少女，披上了五彩缤纷的节日盛装，让人心旌荡漾。现如今的秭归，每逢橘子成熟的深秋时节，峡江最有韵味的景致，就是一江碧水，满山红叶，两岸橘林青黄杂糅，灿烂多彩。
冬之味。初冬时分，橘子黄了，熟了，诗歌赞曰：“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精色”指果皮呈鲜艳的赤黄色，色泽明亮，红和黄合成为橙色，精色亦即橙色，系红色与黄色中间的色调，秭归漫山遍野的脐橙成熟后就是这种颜色；“内白”说的是果肉，掰开橘子，橘瓣晶莹剔透，呈晶体状，清香扑鼻，酸甜适度，纯正爽口。成熟的橘子好像还怀抱着道义，具有美好品质，堪当大任。屈原借橘言志，即根源于此。今天，当我们走进成片的橘林，会强烈感受到橘子已有了新的道义，担负起新的使命了，那就是幸福！橘树挂满了老百姓的希望和幸福，一个个金灿灿的橘子酷似人们兴奋得红扑扑的脸庞。
橘树为什么生长得这么好？就因“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说文》称橘“出江南”，《晏子春秋》更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橘有灵性，也有个性，更有诚心，似乎跟这里山河有约，只愿生长在南方，独爱这片土地。“受命不迁”是“她”领受的天命，“深固难徙”是“她”高贵的品质，“更壹志兮”是“她”坚定的理想。身为山里人，我见过多种树蔸子，小时候还经常挖树蔸作柴火，但老家海拔高，不长橘树，我后来第一次看到橘树蔸时，着实被镇住了，与之前见过的全然不同。它不像其他树蔸有主根，而是有很多又长又粗的根茎，紧紧抱在一起，顽强插入四周土壤深处，交织成一个大圆球。我这才领略到什么叫“深固难徙”。在现代人眼里，它们天然就是一件根雕作品。这是橘树深情眷念南方土地留下的生命体征。根深叶才茂、果才好，一切只为长出最好的橘子，难怪屈原要纵情讴歌，借以自况呢。
橘树的根在南方一扎，就是好几千年。她绝无美人迟暮之虞、红颜易老之忧，岁月带给“她”的，只有青春、活力、俊俏。屈原真的厉害，他颂橘，没看走眼。
一生忧国忧民的屈原，自当倍感欣慰，因他咏的橘已成为家乡人民的幸福果，几十万人靠柑橘摆脱贫困，走上致富路。这方水土养育了橘，也得到橘的真情回馈。同一片山河，一样的春秋代序、四季交替，但橘林四时风光已不同。家乡人民发扬求索精神，依靠科技进步，把橘对这片土地的挚爱发挥到极致，实现了四季有橘。春有红肉、伦晚，夏有夏橙，秋有九月红，冬季则是纽荷尔家族。“她”们拥有一个响亮名字——秭归脐橙。
最美人间四月天，花果同枝橘争艳。每到春天，伦晚、夏橙“花果同枝”美景铺满峡江两岸，“青黄杂糅”与“绿叶素荣”在峡江的春天来相会，让人叹为观止。
这是一只有着高贵“血统”的橘子。四千多年前“她”就是贡果，《夏书·禹贡》有言，“厥包橘柚锡贡”，意为把橘和柚打包作为贡品进献，还介绍了进贡路线：由长江进入淮河，再入泗水。彼时虽贵为贡果，但其本身却只有水果的自然属性，到屈原那里才被人格化，首次赋予其独特的精神文化内涵，变成文化果了。而今，这只橘子满载着文化、科技和希望，成为普通老百姓的致富果、幸福果。“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生活有橘相伴，怎不喜之又喜？这是屈原的情愫，也是家乡人民的真情流露。脐橙已成为秭归人民的甜蜜事业、幸福产业，是充满希望的“喜橙”“喜果”。若要追溯橘的历史，当然远不止四千多年，但从贡果到文化果再到幸福果，三次蝶变却是在四千多年里发生的，演绎了激荡人心的橘传奇。很少有一种水果如橘这般富有传奇色彩，脐橙因果部有“脐”而得名，那是生命的脐带，也是割不断的文化脐带。回望历史，这只橘子始终不曾脱去贡果的身份，直到人民当家作主后，一切才发生根本改变。如此，四千多年只不过是橘传奇的序曲，精彩篇章才刚刚上演。
司马迁说，屈原是“与日月争光”般的存在，我们则要说，橘也是“与天地兮同寿”般的存在。人如橘，橘亦如人，都没有背叛“深固难徙”“独立不迁”“更壹志兮”的铮铮誓言，都在历史长河中获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