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史记》的汪洋里观望，“曹无伤”也就是一朵无名的浪花；我们收缩镜头，从《项羽本纪》观察，这个名字依然模糊；即使将视角压制在《鸿门宴》一节，他似乎依然可有可无。他就是一个本分的配角，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本职工作，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挂掉了。在古典名著中，这样的角色太多了，他们很容易消失在文字的刀光剑影之中，但是拥有伟力的作家往往又使得他们的形象鲜活，成为不可或缺的“独一”。

“曹无伤”这个名字在《鸿门宴》中只出现了三次：一次出现在项羽的转述中，另外两次分别出现在《鸿门宴》的开端和结尾。虽然文字不多，但是这是三个重要的位置，仿佛是足球赛的开场哨、乌龙球和最后的绝杀，都可以决定故事的走向。

太史公这个写法，让我想到了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论”。这个生发于医学和心理学的理论，被海明威发展到了写作领域，他说：“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之上。”也就是说，作家只需要描绘出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另外的八分之七应该由读者去自行填充想象。海明威言之凿凿，但是所有的数字都是虚数，仅仅是个象征。

曹无伤的出场，就注定了可悲的命运。他派人去对项羽说，刘邦想在关中称王，让子婴担任国相，并占有了全部金银珠宝。他说中了刘邦的心理，还撩拨了项羽内心的琴弦，并且用封臣和据有财富，作为佐证。他不仅仅是一个告密者，还是一个挑拨者。他的内心是幽暗的。

这样的一个形象，首先抹杀了他抗秦的战功，转而成为告密的奸诈小人；其次还传达出他赌徒般的心理，显然他把宝压在了项羽身上；此外，这次出场被人们视为“鸿门宴”的引信，让他承担了历史的重责，而忽视了“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的历史事实。

曹无伤的形象，可以和两个人进行比较，一个是项伯，一个是陈平。前者用来比较境遇，后者可以比较眼光。项伯是项羽的叔父，因为张良曾经救过他的命，所以在战前偷偷跑到张良那里去告密。刘邦借机以“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和一番谎言将其收买。而回到营中，他不仅没有被怀疑，还用“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这样的鬼话安慰项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更是“常以身翼蔽沛公”，使得项庄不得不放弃刺杀行动。

曹无伤的告密，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是项羽不经意的一句“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的出卖和自我开解。看似无心，实则有意，项羽在这里为了显示自己的豪气和爽直，掩饰了自己“暴怒”，直接将其推到了风口浪尖。李清照说项羽是“人杰”，但是人杰的弱点一样突出，他过于爱面子，对于投奔自己的人并没有保护，没有给予安全感。这样的后果是上下离心；反观刘邦军队上下却是团结一致的，张良不愿意和项伯偷偷离开，而要告诉沛公，鸿门宴的关键时刻，樊哙愿意和刘邦“同命”。这是典型的细节决定命运，而所有的细节又是大势所趋。

曹无伤赌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这同时证明了他的眼光不济。在那样一个波澜起伏的时代里，在那样一个悬殊的力量比较中，看不清现实的人应该很多，对他也不必苛责。但是相较而言，在鸿门宴上私放刘邦的陈平，就有着与众不同的眼光。刘邦以如厕的借口，想要逃跑，此时项羽让陈平请刘邦回来，陈平却放了刘邦。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大时代里，他的判断是独到而长远的。

《鸿门宴》的结尾特别干脆：“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不容分辩、不容质疑，刘邦都不给曹无伤辩解的机会，就清除了统一路上的这颗小石子。这背后是刘邦的愤怒，还有果决。而这也和项羽对待项伯的毫不怀疑形成了鲜明对比。从曹无伤的角度来说，有前因，就有后果，这是他要承担的。

我们甚至看不清曹无伤的面目，他是模糊的，就是雪泥鸿爪式的一言、一行，就消失在历史广阔的时空之中了，但是太史公的略略几笔，我们就开始关注他了，甚至为他哀婉叹息，为他不值。这是《史记》的魅力。鲁迅评价此书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看似有些夸张，实际上这是客观的。很多时候，我们在《史记》的汪洋里，见到的仅仅是一朵浪花、露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来源：《语文报•高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