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禅（后）与恩师齐白石合影

李苦禅画作《双渔鹰》

□ 张守常

1983年7月5日，在全国政协礼堂前门大厅为苦禅先生开追悼会。这天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上至中央领导同志，下至平民百姓，社会各界、各行各业、各阶层的人都有，总数在千人以上。在这个地方开追悼会，到的人如此之多，有如此广泛群众性的，是很少的。我行礼出来，遇见友人史树青、欧阳中石，我们又站在门前台阶上看陆续赶来的人流，我们曾说，来者大约都有苦禅先生的画。这当然可能。而更重要的，这么多人是“冲着苦禅先生人好来的”。

人们都说苦禅先生为人很好，但好在哪里呢？或说怎么个好法呢？有好多说法：正直、厚道、热诚、慷慨、讲信誉、有侠气等等。我只就我所见到知道的谈一谈。他为人宽厚，在个人的利害得失问题上马马虎虎，不大计较，甚至全不计较。但在大关节上，例如在爱国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决不含糊，可以说是生死以之的。他被日本宪兵队捕去，备受酷刑。魏隐儒先生，苦禅先生的学生，1939年5月14日，他赶上住在苦禅先生家，遂一起被捕。我听魏先生说过，苦禅先生是以“私通八路”的罪名被捕的，他临刑不惧，大义凛然，破口大骂，毫无口供。他背诵《正气歌》，一身浩然正气。敌人搞不到口供，又查无实据，顾虑苦禅先生在社会上的声望，终于把他们放了。魏先生因受重刑出狱即病倒，苦禅先生为之奔走设法买到当时难得的进口特效药“药特灵”，魏先生说，否则，他恐怕就活不下来了。他们师生是共患难、同生死的交情。1993年6月3日，为纪念苦禅先生逝世十周年举办的“李苦禅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魏先生亲笔写的八尺长的大字对联悬挂在大厅入口处。可是不幸，就在开幕的这天上午，魏先生病逝在医院里了。他为苦禅先生留下的这副大字对联是：艺坛宗师，与天同契；爱国至上，心口如一。苦禅先生就是如此。

苦禅先生“私通八路”，其实是查之有据的。例如，爱国青年张启仁抗战时期奔赴延安，就是从他家走的。张启仁，九一八事变后从东北流亡到北京，举目无亲，衣食无着，苦禅先生收下他这个学生，管吃管住，一直到七七事变后，张启仁奔赴延安。后来张启仁回到北京任中央美院副院长，每次谈到苦禅先生收留他的这段经历时，总还忍不住动情地说：“天底下，上哪里去找这样好的老师啊！”苦禅先生“私通八路”的事，不只这一件，有好多件，然而我一件也未听他说过，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人们做了好事受到表扬时，有一句常说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觉得苦禅先生是真正有这种精神的，他把帮助爱国志士和革命青年做的事，真正视为“我应该做的”，是本分，是天职。在他内心深处就未给自己立这份功劳簿，在口头上更不会为自己评功摆好了。

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这次以各种身份随行来华的日本人很多，其中有不少人找苦禅先生给他们画画。我听苦禅先生说，他在“文革”中被批斗的照片都上了日本画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出去的。苦禅先生说：“要画，要给他们画——挽回影响。”他的意思是通过画画，告诉日本人，李苦禅还好好活着，还照常画画。因为他觉得“文革”时期的那些反常现象，有损国家形象。他所说的挽回影响，是指对国家的影响，不是对他个人的影响，他想的并不是他自己。

苦禅先生平时待人接物热情、诚恳，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朋友来访从无怠慢，而又从不故作殷勤。他记忆力好，对来访友人的情况，包括家庭成员，若有何事故，他总是加以询问，看来他确是挂在心上的。他作画时经常有人围观。听说有的画家闭门作画，若有人在旁“添乱”便画不成。而他则能一边画画，一边聊天，两不误。这固然有个习惯问题，而这习惯之所以养成，和他诚恳待人、热情对客的襟怀是分不开的。他边画边说，围观者常会就画发问，他也就画作答，这也就进入了谈艺传艺范围，还是滔滔不绝，决不“留一手”。若不作画，那就更是热情对谈了。梨园行的朋友曾用他们的内行话描述苦禅先生的这一特点，说他“不让盖口”。演员对唱或对讲，接茬之处叫“盖口”。“不让盖口”，就是你想插话都插不进去。当然，苦禅先生不是不让别人说，而是当他说起话来你无从打断他。我有时有事想走，想听他说到一个段落再告辞，而常常是一拖再拖走不开。客人辞出，早年他住平房院时要送到大门以外，连对我这个同乡晚辈也如此，但并不觉得“公式化”，他是一直谈着话送你出来，到你鞠躬远去，才算谈话结束。我曾向他建议，对客人不一定多说话，年纪大了，多说话伤神；多听客人说，倾听，专注地听，也是很礼貌的。不过，他已习惯如此，调整不过来。

他是画家，又家无恒产，是以画谋生的，卖画是唯一生活来源，“润资”（即画酬，现在也叫稿费）之于他是至关重要的。然而我和他相处四十多年，却未见他在画上要过钱或钱以外的其他报酬，一次也没有。给我的画，自然谈不到报酬。这里主要是说我为别人求他画画，也不要报酬。几十年间，我为别人求他画的画，共有多少幅，无法计算，他从来没有流露过要报酬的意思，我也就这样“习惯”了，也不想这事了。现在想来，我年轻，更事少，他可以不说、不想，我则不可以不想、不说、不做。在我为别人求他画的画中，很大一部分是给家乡人画的。家乡人来京，办事之余，其他活动项目，看天安门、游故宫之外，有些艺术兴趣的人则还有一项，即求苦禅先生的画，而这后一项往往是托我办。家乡人有时也给他带一点土产来，例如小米、绿豆、枣之类，为数不多。1985年高唐举办苦禅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画展，我提前回去参与筹划，因为我能够为就地征集展品提供线索。家乡人妥善保存苦禅先生的画，也算是对他的报答了。

新中国成立前，我只见苦禅先生举办过一次画展，是在中山公园。那时候开书画展览会，是一次集中展销的机会，卖得好，能有一笔收入。而苦禅先生把当场卖画的钱又随手散去，有求帮者立即奉借不误。后来听说这次展览会快闭幕时，租赁场地等开销都打发不出去了。幸而当时正任北平市长的他的老友何仙槎来看展览，选购几张，并立即将钱送来，这才救了急。上世纪60年代初，他托人捎给我30元钱，说是看我家人多，日子过得紧。以后我问他怎么有钱了？原来我国到日本去办个什么展览会，找他画了两幅大画布置会场，有关部门合计批给他1000元，在当时这不是个小数目。他还是老脾气，有钱存不住，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概，一阵就“散尽”了，他并不想这“复来”却是不容易的。

他毫无心机，从来不算计人，也不想别人会算计他。所以，有人托词借钱，借故索画，甚至骗取他珍藏的古代名家字画，他上了当自己还不知道，有时知道了，也不深究。他总是为人想得多，为己想得少，甚至完全忘了自己。

他认为有人品才能有画品，也就是说，做好人才能画好画。他认为真善美是统一的，不可分的，未有为人不真（虚伪、诡诈）、不善（卑劣、残暴）而能创造出美的艺术来的。他自己的一生，就是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典型。

他逝世后，我献给他一副挽联：

平生无我，为人间立德；大笔如椽，使造化传神。

有人说这两句话口气很大，而苦禅先生是足可以当之的。

我还为参加苦禅先生追悼会的高唐同乡拟了一副挽联：

决计走京华，边劳作，边学习，终成艺苑菁英，八百里外家乡至今传佳话；

平生重志操，亦绘画，亦教育，共仰士林楷模，六十年来桃李到处颂良师。

上联指他于1919年到北京，半工半读，甚至靠晚上拉洋车维持生活，终于取得杰出成就，这里用上了家乡友人为他八十寿辰献的颂词“艺苑菁英”。下联参照中国美协刚为他从事美术活动和美术教育六十年举办纪念会的内容。这副挽联大体概括了苦禅先生的生平、志节、成就、声望。在这副挽联上署名的人有苏兰生、吴振明、李凤强、李洋、赵克航、王东升、浦杏雨、程辛木、张祖信、朱学温、张培昆、张祖之、杨宗先、杨少青、董仪亭，写在这里，算是代表高唐人对苦禅先生的长久怀念罢。（文图由高唐县政协文史工作室提供）

来源：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