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中国(日照)散文季精品集作品选登:
莒 风 拂 面
作者:王利军
所有逐了逝水的人文落红,似乎时刻都在准备重回岁月枝头,去恣意激荡往昔风云。
莒国古城在日照莒县重新筑起,复活了春秋中原第一大都城的心脏,它正强劲有力地搏动,泵出沉积在光阴暗河里的莒文化。
浩荡在春秋的莒风迎面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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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人本东夷人后裔,称“芋”为“莒”当缘于民族传承。推测远在人类社会早期,东夷人已开始采集食用“莒”这种植物,当时生有大量“莒”的水滨便被唤作莒地,而生活在莒地的原始东夷人则结成了莒部落。殷商时期莒地属姑幕国,至西周,少昊后人兹舆期于莒地置莒子国。《春秋》隐公二年《正义》载,“莒赢姓,少昊之后。周武王封兹舆期于莒。初都计,后徙莒。”
早在兹舆期置莒子国之前,莒地已萌出莒文化的嫩芽。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考古工作者在莒县城东南十公里处发现一片远古墓葬群,因陵阳河自东而西流过遗址北部注入沐河,遂命名为陵阳河遗址。那片古墓出土的大量文物皆指向大汶口文化中晚期,它们携来莒地四千八百年前的阳光与风,揭开了早期莒文化的神秘面纱。
莒人把远古祭祀的场景简化为图像符号,固着在陶器上,使得文字的胚胎在莒地成形,莒文化萌出的芽已在莒地伸枝展蔓。
那片遗址有两处墓坑挖掘出成套酿酒器具,由滤酒漏缸、瓮、樽与盆构成,显然当时莒人种植的谷物除了填饱肚子之外,还能剩余许多用来酿酒。墓中随葬的陶质酒具颇多,有大量高柄杯与觯形壶,可见墓主人对酒的痴迷,临死之时还惦记着转世之前一定要有足够的酒具用来畅饮美酒。
西周初期,谷物丰饶的莒地迎来了它的王兹舆期,随之莒国在史册中拓下印痕。那个崇火拜日的诸侯国,很快就把都城迁到莒地,并在那里筑起一座庞大王城。那座庞大的王城就筑在今日莒县县城所在处,南北长十一里,东西宽九里,周长四十里,夯土城墙高逾 9 米,宽达三四十米,修筑得极其坚固,是当时中原第一大城。
今日莒县前城子后村西南,一片高土岗凸出地面,那正是春秋时莒国都城残留的外城西北角城垣。近三千年时光吞噬了那座庞大王城,却没能把它完全消化掉,最坚硬的城垣残骸则留存下来,一如远古莒国的票根。
莒文化就在那座庞大坚固的王城里蓬勃生长,并蓄起重重浓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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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地史前文明昌盛,掌握了比较先进种植技术的莒部落相对富足,故而兹舆期在那里建起的莒国极其强大,史称“东方之雄强”。强大富庶的莒国,修筑起庞大坚固的都城隔开了战火兵燹,只冷眼旁观一众诸侯打打杀杀。
莒国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使得民众崇仁尚礼,恪守诚信,好让不争,皆有君子之风,时人尊其为“君子之国”。
20世纪70年代前,莒县护城河上尚留有一座五孔石桥,名唤“国士桥”,用来纪念莒国先贤柱厉叔。厉叔本在莒国为官,但昏庸无道的国君莒敖公令他厌弃,遂离开莒城寻了一座海岛隐居,以菱芡、橡栗充饥。待到敖公国破人亡,厉叔得闻消息当即辞别友人赶回莒国,从护城河一座五孔石桥上跳下,以身殉国。后人敬厉叔品行高洁,尊其为“国士”,将那座五孔石桥命名为“国士桥”。
柱厉叔是一位真君子。大清“一代诗宗”王渔洋过“国士桥”,特意吟诗缅怀那位莒国圣贤:“国士桥边水,千年恨未穷。如闻柱厉叔,死报莒敖公。”
赢得“君子之国”美誉的莒国,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争相与其交好。
孔子晚年得意门生曾子与子夏都曾在莒国为官。曾子与子夏同属“孔门四杰”,皆为儒学大家,二人承了孔子衣钵在莒国子城南垣设书院,传道授业解惑,为莒地开启民智。两千多年风霜雨雪,早已把那座书院彻底侵蚀,仅在当年旧址遗落些许残痕,供人追想遥远。
早已飘零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夜深人静时或许会融入水一样流淌的月光里,泼洒在书院遗址上。明永乐十八年中举的莒县人姚鹏,月夜怀想春秋书院曾写下《书院夜诵》一诗:“曾闻夜诵最堪奇,灵爽洋洋如在兹。俨向西河敷教日,浑同东鲁执经时。千秋道脉传薪火,竟夜书声彻讲帏。幻景相承真异迹,斯文余韵至今遗。”
每逢齐王室动荡,落败的王公贵族就逃往莒国避难。公元前 663 年,齐国内乱,公子小白(齐桓公)逃奔莒国,直到他的兄长齐襄公死后,才在鲍叔牙陪同下回齐国与公子纠争夺王位,途中却被扶持公子纠的管仲射伤。公子小白登上王位后,不计前嫌拜管仲为相,不久之后齐国社会经济便开始好转,这让齐桓公与管仲有些“得瑟”。
关键时刻,成语“毋忘在莒”应时而生,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历史走向。不得不说,鲍叔牙是位了不起的谋臣,眼见着齐桓公与管仲被些许成绩冲昏头脑,当即直谏齐桓公“使君毋忘出奔於莒也”,同时劝说管仲“毋忘束缚而於鲁也”。鲍叔牙一语惊醒梦中人,自那之后齐桓公与管仲皆收了骄色,埋下头踏踏实实治国,终成就齐国霸业!
许多年,从不介入诸侯纷争的莒国,一直都在充当春秋各国王公贵族避难所:齐桓公继位两年后兼并谭国,谭国国君也逃到莒国寻求庇护,后来鲁国内乱,公子庆父亦投奔莒国……莒国富庶安定,筑起了庞大坚固的王城,使得莒文化昌盛,
在动荡的春秋就如一处乱世桃源,那安逸令天下人心生向往。
莒文化喂养出的莒都,经莒国覆灭的鲜血淬火,原本平和的性子添了冷硬刚烈。公元前284年,燕国上将军乐毅率五国大军伐齐,连破72座城池,甚至齐国都城临淄亦被燕军所占,但莒城与即墨却未能攻下,齐湣王逃入莒城。《史记·乐毅传》中,司马迁寥寥数语就勾勒出那次齐国几近灭亡的惨烈战争:“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后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淄。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那时节,乐毅已决意彻底剿灭齐国,以绝后患,他集结大军把莒城围得水泄不通,并在城外用巨石垒筑高台眺望城内,以掌握齐人动向。那座高台后人唤作“乐毅垒”,而今仍在莒县县城东南三里处耸立,两千多年风风雨雨只是让巨石间生出草木,把它扮成一座小小山丘,曾经的战火烽烟已恍如隔世。
经历了一次亡国之痛,莒城已不再沉迷安逸,重新把悬于腰间的佩剑握在了手中。乐毅整整围困了莒城五年,却始终攻不下那座坚固的城池,只落得燕军士气低落。春秋时著名军事理论家曹刿曾说过,“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也衰,三而竭”,莒城久攻不下,预示着乐毅率领的燕军必败。
公元前 279 年,齐将田单自即墨起兵突袭莒城,大败燕军,迎回了齐王,旋即收复失地。
那座庞大坚固的王城,庇护着根植在其中的莒文化,使之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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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后,战国烽烟肆虐,秦末战火再度四燃,汉末群雄并起,战乱不断……莒城却奇迹般熬过了光阴的千击万磨,在动荡的南北朝撑起一片繁盛。蓬勃在莒城的莒文化,并没有被灭亡的莒国带走,也没有被逝去的时光湮灭。
与郦道元生于同时代的南梁文艺理论家刘勰,晚年归隐莒县浮来山,为莒文化添了一抹浓彩。
沿浮来山东坡山路向上而行,便可进入一处三峰环峙的山坳,生满繁茂林木,仿佛蓄了千古光阴,极为深邃静谧。刘勰的定林寺就坐落在山坳,倚了佛来峰结一片幽古。一千五百年前,鬓发斑白的刘勰独自在定林寺整理经卷,陪伴他的除了清风明月,还有浩荡在莒县的深厚莒文化。
一株老银杏树在定林寺中生得汪洋恣肆,一如数千年莒文化的具象。《左传》载,“鲁隐公八年,公及莒人盟于浮来”,当年鲁隐公与莒国国君正是在这棵老银杏树下结盟,距定林寺筑起尚有千余载。清顺治年间,莒州太守陈全国曾在树下立碑,碑文称“此树至今已三千余年”。专家考证,这株老银杏树早在大禹治水之前已生长于浮来山中,它就是一部鲜活的人类文明史册,每条枝杈都蕴藏了丰饶的莒文化。
活了四千多年,大约那株老树已积攒下太多感悟,故而在枝桠分杈处膨出数十枚树瘤,形若钟乳石,以指叩击咚咚出声,俨然鼙鼓,似乎中间是空的。当年侵华日军曾偷伐一枚树瘤,剖开后发现截面花纹奇幻,如山水云烟,换个角度又
老银杏树垂下的浓荫是一扇时空暗门。推开这扇门,或许就能遇到南梁隐居寺中的刘勰。校经楼位于寺内一清雅小院,院内古槐与巨桐冠盖如云,栖了千载清幽,当年刘勰就在那座二层小楼里整理经卷。据《南史》载,“定林寺经藏,勰所也”。
旧时的暮鼓晨钟仍在定林寺回荡,却物是人非,那位伏案疾书的老者已把自己融入莒地,化作莒文化的绚烂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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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照过春秋莒国故都的明月,而今就悬在古城上空,伸出月光的纤手细细触摸这座古老又年轻的城池。古城位于莒县老城区中心,规制取自元代莒国古城子城区,时间轴起于春秋莒国,延伸至清末民初,每一座古韵悠悠的建筑都是莒文化结晶。
元代初年,莒城仍为春秋形制,只是那座庞大的城池已被时光蚕食掉坚固,城防变得极其脆弱。至正年间,参政马睦火镇守莒城,因城大难守故截取东北隅一子城为新城,周长只有五里八十步。莒城再不复春秋盛大,往昔人文风物蜷缩在小小城池中苟且,却依然屡遭战乱损毁,明清两代数次重修,城门朝向几度更改,堪堪守住莒文化根基。
绵亘数千载的莒文化,为新筑的古城重塑了筋骨与血脉,彻底打通了古城的岁月关节。
段改写春秋走向的历史。
西汉阳城王刘章建在莒城的王府也被莒县人寻回。刘章为汉高祖刘邦嫡孙,得封莒地,因而莒地又被称作城阳王国。一对气势雄浑的汉阙耸立在城阳王府前,唤醒古远的汉风汉韵,好像走入王府,也就跌入了时空蚁洞,穿越到两千年前的西汉,亲历阳城王刘章的纸醉金迷。
夜幕笼下时,黑暗让时间失了秩序,古城似乎已化作一幅历史拼图。璀璨灯火点亮了这幅历史拼图,整座城市流光溢彩,光影摇曳,仿佛一处幻境。流连在古城的夜色中,入眼的每一座古建都试图把你带进历史,去触摸莒文化的繁枝茂叶。
上下五千年,莒风拂面!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王利军,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等杂志报刊,曾获万松浦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