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心丽

李够梅 摄

七岁那年，我去一个同学家玩，在她家的镜框里看到一张照片。当时我还没上学，不认识照片上写的那一行字。她指给我看：“这是我家的全家福，是我叔叔去当兵那一年照的，这是我爷爷奶奶，我爸妈，我叔叔，大姑，小姑，我妈搂着的是我，站在我爸身边的是我哥。”见我感兴趣，她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一给我介绍。

一共是九个人，我点了一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看她，当时她大概两三岁的样子，戴着一顶旧绒线帽，我边看照片边看她，确实有许多相像的地方，但因为她已经长了几岁，那种相像的程度远没有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明显，她指着照片读出了声：全家福，1973年冬。我有点讶然，我说你认识字？她说就认识这几个，我哥哥教我的。

你们家有没有全家福？随即她问我，我说没有，我说我叔叔给村里放羊，你也知道的，并没有去当兵。她说是啊，如果你叔叔也去当兵了，你们家肯定就有一张全家福了。之后她又问我，那你拍过照片没有？我说没有，我姐拍过，我姐一岁的时候我妈搂着她拍过一张。

妈妈抱着姐姐拍的照片并没有挂在镜框里，而是放在柜子里的一个竹筐里，竹筐里放着纽扣硬币铜钱还有一些零碎，打开柜子翻东西的时候我们便会看到，不止这一张，还有母亲和几个阿姨的合影，这些照片都是母亲去矿上探望父亲时拍的。

见过同学家的合影之后，我便问母亲，家里还有别的照片吗，母亲说没有。母亲说，我连你奶奶都没有见过，也没有见过她的照片，你爷爷去世得也早，还没有来得及拍一张全家福就去世了。因全家福的缺失，我一直对拍照的事心心念念的。

十一岁那一年，弟弟出生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这成为家里的一件大事。之后，为了庆祝弟弟的一周岁，我们在戏场里拍了一张合影，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我，两个妹妹，还有弟弟。这张照片对于我来说很珍贵，从这张照片里我见到了小时候的样子。

随着不断升学，感觉日子越来越好了，不仅在戏场里能看到拿着布景拍照的师傅，遇到有学生毕业，照相师傅会专程来到校园里服务，合影就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和几个要好的女生站在照相师傅的布景前，轻松愉快地合过影，和母亲要钱的时候，母亲很大方地给了。

随着照片增多，母亲用镜框做了一个相框，我们小时候喜欢看相框里的照片，几乎家里所有的相片全被插在了相框里。但毕竟条件有限，很久都没有一张全家福，陆续有的是我们几个初中校园、高中校园与同学的留影，后来逐渐长大，相框由一个增加成两个，挂在家里一进门左边的墙上。

第一张全家福是姐姐结婚后拍的。那时候村里有了第一位照相师傅，正月里大家都穿着新衣服，照相师傅走家串户，给乡亲上门服务。就是那年正月，我们全家终于照了第一张全家福，照片送来之后，母亲赶紧从墙上摘下相框，把我们的全家福放进去，插在了相框最下端，任谁抬头去看，这张照片是最抢眼的。

七英寸的全家福送来了三张，家里相框里挂了一张，姐姐保管了一张，还有一张我偷偷藏起来了。开学的时候我把它带到了学校，插在自己的一本小相册里，因为得之不易，我很喜欢在闲暇的时候翻看这张相片，那时正时兴手工织的毛衣，我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是姐姐给我织的，穿着一条刚刚时兴起来的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披散到肩头，脸上扑了一层紫罗兰香粉，还涂了红色的口红。不过家里每个人都非常精神，因为过年了，人人穿着新衣服，少有的喜气洋洋，背景是我们住的窑洞，还能看到墙壁上贴的大年画。

中专学校快毕业的时候，我与同桌坐在教室里，坐在我们各自的课桌旁，照了一张坐在课桌前学习的照片。刚毕业那几年，我非常喜欢翻看这张照片，我生活了四年的熟悉的教室，我曾经指着这张照片给妹妹们看，从这张照片里，能看到那扇很大的窗玻璃，阳光非常明媚，操场上经常能传来体育课上男生打球的声音。这张照片是班里有相机的一位同学帮我们拍的，虽然不是抓拍的，但画面反映的是我们四年学习生活的一个日常：教室里的秩序，四年的时光。从这张照片里，我甚至有时候能听到说话声，课桌最后面男生的声音，有时候甚至有人唱歌，后来只要班里搞活动，那位拿着相机的同学就会把活动时的瞬间拍下来，元旦的联欢会，班级辩论会，这样的照片反而让我们感到更加珍贵。

但我们乡下生活的日常从来没有被拍进照片里，果园里的李子成熟的季节，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头，一枚枚果实簇拥在一起，煞是惹人喜爱。同样，葡萄成熟的时节，一串串葡萄绵密地挂满葡萄树，很多年，我们在这样的季候里忙碌，但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请一个照相师傅把这种日常生活定格下来，这是日常生活，它不代表什么。可是仔细想来，它却是我们真正的生活。它包含了一切，劳作、汗水，辛苦、收获、希望，以及未来。

我毕业之后，那位有相机的同学来看我，那时正是暑假，正是李子葡萄成熟的季节，他来的时候带着相机，我带他看了我们的葡萄园，看了我们的李子园，他被这种日常迷住了，他说这景色真美，他说你们忙你们的，平时如何采摘，就如何采摘，拍照是我的事。这一次，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要求看镜头，没有像往常一样要摆弄一些姿势，我和妹妹在葡萄架下忙碌，手里是采摘好了的紫红紫红的葡萄，我们在装满葡萄的框子前，我们擦拭额头的汗水，我们在井台边休息，茂密的葡萄架，还有井台边的小砖房，这一切全都收在了他的镜头里。当我们拿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恍然间才明白原来日常生活里有许多美的东西，四周的景象放在照片里是美的，我们熟视无睹的弯曲小路是美的，连同我们，正在劳作着的面容也是美的，额头沁出的汗水让我们的皮肤看上去亮晶晶的，这时候才明白把日常生活聚焦在镜头里的乐趣远远大于端坐在照相师傅的布景前，我们的生活就是最好的布景。

能够把日常生活拍在照片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生活已经与过去有了千差万别的变化，这时候，我们家的两只相框里装得满满的，我们陆续又买了几本相册。但母亲还是一贯的习惯，要把最新的重要照片挂在相框里，一些老照片我们就插在了相册里。心里一直是渴望有一台照相机的，这样就可以随时拍生活中的场景，比如村前流淌的那条小河，傍晚村子上空袅袅的炊烟，比如一次大笑，或者一次哭泣，比如一次偶然的相聚，或者一次别离。但这个想法只是有过，根本没有敢在父母面前提起，那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还不允许我们把这样的想法付诸现实。

之后参加工作，成家，家里现成就有一台索尼牌照相机，把日常生活随时变成镜头成为了现实，我新鲜了一段时间。拿着相机拍窑洞、拍村庄、拍群山、拍邻居、拍一起长大的伙伴。后来孩子出生了，我们用镜头记录了每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洗好的相片，全部插在相册里，家里的相册积攒了好多本。而那些胶卷，则保存在一只盒子里。

能够这样随意地拍照，能够把自己想留的某个瞬间定格，只要想，在相机里放上胶卷，按一下快门就好了。孩子各个时期的照片让我对生活与时代的变化发出了由衷的喟叹。之后照相机更新换代，由胶卷更替成卡，由老式的相机变成智能相机，某一个表情差强人意，可以在相机里删除，然后进行重新拍摄，这可是让人惊叹的一项技术，这项技术让我们感觉坐在了科学的宇宙飞船上。

之后的变化起初是不敢置信的，手机进入人们的生活之后，移动起来的市话让生活变得更加便捷、更加幸福、更加满足。这还不止，以为可视通话只是美好的预言，美好的期望，但没有过了多久，这一预言实现了，实现了的还有它的拍照功能，随时随地，不管是旅游、聚会，还是漫步，或者是凝神静思，可以请人拍，还可以自拍，可以发朋友圈，不管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消失了，数字化时代的到来，不仅给我们打开了这个世界的门，还给我们打开了这个世界的窗。

我们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我们也呈现在了更广阔世界的面前。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以各种方式呈现，以各种视角呈现，你可以以各种方式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微商把自己果园里的水果拍出来上传，就会接到来自各地的订单，拍照不仅仅是拍照，还产生着许多实用的效益。

现在相框消失了，相册也停留在了记忆深处，取而代之的，是手机里的相簿，云储存、云空间、云服务，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框和相册，只是它占据的空间被无限地缩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