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  篆书自作诗《季翁赞》中堂  月照人间辨浊清，经纶满腹尽神明。老梅雪蕊香如故，吾仰今贤一帜擎。

或许很少有人像言恭达这样，一方面，由于特殊的身世，他接续中华千年文脉；另一方面，作为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名家，他奔走于当代，在国内外广泛开展文化交流。采访言恭达，如翻开一本皇皇巨著。然而走近他，走进他在南京江宁的家，却会发现，他不过是一位低调谦逊、平易快乐的老人。

年逾70的他精神矍铄，似有无穷的精力。问及养生之道，他笑言：“我养生的最大秘诀就是：心无罣碍。另外，一定要有目标。目标始终如一，不会受到外界潮起潮落的影响，落难的时候要相信自己。锁定自己一生的目标。”

那么，他一生的目标是什么呢？

以书法为原点

探索中华文化的源泉

他说，半个世纪来忙的有六大块：书法创作、学术研究、艺术教育、中外交流、参政议政、慈善事业。而这些事的核心就是：将中国书法艺术还原于文化上升于哲学，以书法为原点，探索中华文化的源泉。

言恭达  隶书自撰联  风雅百家承一脉 书联双璧炳千秋

2018年在中国书协主办的《乌海论坛》上，他作了演讲《当代书法文化的思考》。全景式扫描中国当代书坛后，他认为，当今书坛艺术创作概括起来，呈现出四个特点：传统回归的呼唤、形式创变的扩张、写意诗性的强化、人文内质的提升，但同时，他也对当代书坛文化进行反思，认为必须正视用墨单一、轻视笔法、气格下降、创变浮浅等四大书法本体的突出问题。

他提出：汉字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代表，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高度物化，在最简约的层面上浓缩了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汉字书法塑造的艺术形象，不论是王羲之兰亭游目骋怀之美，还是颜真卿拼死报国之痛；是苏东坡黄州寒食之惑，还是孙过庭书文合璧之睿……都是人的生命的一种美学状态，是人类饱富哲理的生命形象。” “当代书法需要时代审美评判体系建设的构建，需要一种基于价值传承与价值创新的文化自觉。”

这一对中国书坛本体的研究，把书法放在大文化背景下去考量，是他在疫情期间花了一年多时间所写，也是他“观点比较新”的得意之作。经一轮轮严格的评审，二十多万字的《中国书法嬗变与思考》已荣获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并即将出版。

摆在记者面前的即将首发的《抱云堂文集》六卷，130多万字。《艺论》、《艺评》、《艺谭》、《艺思》之外，还包括包括参政议政的《议事》。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他的书法的大文化背景。

他还兴致勃勃拿出一本《结芷含清——言恭达先生迎春唱和集》，集纳自己和全国同道诗友的迎春词唱和集。“一人唱来百人和，万句千篇总是情”，他连续七年春节自撰迎春词，寄予家国情怀、时代使命和大爱精神，全国各地诗人词家步韵和词。这一文苑盛事，是不是很古典又很潮？

这种很古典的生活方式，在当代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每次在新媒体传播之后，都能达到上千万的阅读量。而他的古典，似乎与生俱来。

家世家风

让他恪守中华传统人文品格

作为言偃第84代裔孙，言恭达从小就被父亲带着参加祭奠言子的仪式。庄重的仪式给幼年的他留下了一辈子不可磨灭的印象，“南方夫子，儒礼弦歌”也在他心间植下了大文化的根脉。

言恭达  隶书自作诗《燕剪春风》四条屏  燕剪春风踏雪歌，纷纷白玉洒长河。呼君共我一杯酒，翰墨人生醉佛陀。

言子，字子游，孔子唯一的江南学生，孔门十哲之一，孔门有四科，言偃在文学一科中占第一位。孔子曾云:“吾门有偃，吾道其南”，言子22岁时，北上就学于孔子，跟从孔子游历诸侯国。26岁出仕鲁国武城宰，以礼乐为教，开创弦歌之治，后在中原游历讲学，收徒授业。晚年返江南传播儒学思想，被尊为“文开吴会”，“道启东南”，“灵萃勾吴”的“南方夫子”。

孔子学说的“礼”基本由子游来承担。“不是大课堂式的，当时有三个人研究礼，相当于博士生，现在留下的儒学中的礼，两万多字的《礼记》，其中《礼运》篇有2800多个字，相传是言子的著作。”公元前482年，鲁哀公在太庙举行蜡祭，孔子为贵宾，言子随侍。祭典毕，孔子到门楼登高览胜，喟然长叹。言子问：夫子何叹？便引发了孔子以纵论尧、舜和夏、商、周三代的历史演变原理作答，阐述了以仁为核心的人本哲学思想这一庞大精深的儒学体系与乱世求治的理想。在言恭达看来，记载言子与孔子对话的《礼记·礼运》阐述了儒家“大同理想”“小康之治”与“大顺境界”经纬国家的礼治学说，是心怀广宇的天下观和理想社会的大道观的体现。2014年言恭达在人民政协报社开首讲，讲述孔子的大同理想小康之治之后，他多次在大学和社会课堂上讲习“大同理想与小康之治”的时代意义。“核心是治德。人类社会真正要管理好，就要上升到德的高度。”一堂课毕，掌声雷动。现场人满为患。这样的普惠教育，也令言恭达有“遍地知音”之感。

从2020年开始，常熟市人民政府推出“言子文化论坛”，言恭达作为主讲嘉宾，邀约了全国研究儒学的专家一同前往开讲，名流云集，小城生辉。

常熟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也给了言恭达思想文化上的无限滋养。父亲是书画家，言恭达自幼随父学书画。父亲20世纪30年代起即从游虞山著名山水画家季今啬先生，又极推崇“虞山第一书家”萧蜕先生。父亲的书画界朋友同道都是常熟城里有名的书画家，1986年，言恭达任常熟书画院院长所聘请的15位特邀画师中有相当多老画家是父亲引见的道友。年轻的言恭达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传统文化的精粹。

1981年，他拜师苏州沙曼翁。当时他呈上一副石鼓对联，沙老师仔细评点，并称赞所书气息“不俗”，肯定从石鼓入手学书“路子正”“甚好”，鼓励他“好好努力，将来必成大器”。沙老师指着他的篆书横批“读书万卷可医一俗”，告诫他要将才气与刻苦、临帖与读书结合起来。之后30多年里，他随曼翁恩师学书法、篆刻，艺事日臻进益。“池边绿荫下，沏上一壶茶，要上一客点心，道古论今，评点艺坛。谈书论印史，谈审美境界，谈创作规律，谈时彦思潮，这是我人生中最惬意的一刻，也是我求艺中最难忘的时光。”除了书道技艺的传授，审美理念的熏陶外，沙曼翁对他影响甚大的是做人的率直与淡泊，“多少年来，曼翁恩师对中华传统人文品格的恪守和民族精神的弘扬使我这个学生深深地读懂老师这部人生的著作。”

曼公门下一童子  言恭达篆刻

后来，他又拜师宋文治深入学习山水画，并得到宋老的肯定。但是由于时间和精力分配缘故，他没有在山水画上过多用力。“诗书画印都能，融会贯通，但必须精一门。”言恭达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人工作与学习精力有限。中国书法在当下能有多少突破？就是要从哲学高度用力，要将老庄哲学“虚静”的中国传统审美意蕴深刻于骨髓之中……十多年后，言恭达回忆当年冯骥才在常熟尚湖边品茗时，冯骥才感慨地说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呀!难怪恭达你的作品如此清逸。”

生活的磨砺

让他知道“把情怀放在哪里”

生活永远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知青下乡——命运改变了他理想的初衷。

沙家浜拉纤是他永生难忘的知青记忆。“从沙家浜拉到上海，前后走11天。一月份，冷得不得了。两个水泥船去上海拉浆糟饲料。三个人一组，在小道上拉纤的景象至今不会忘却。11天里，吃的饭没有菜，只能拌点酱油汤。文革开始批判电影，第一部批《舞台姐妹》，第一个场景，字幕出来，‘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当我想到自己冰天雪地拉纤的景象，真是催人泪下……”然而，生活的波折与磨难坚定了他“目标始终如一”的书学信念。在拉纤的艰苦生活中，他也一直在背临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半本《草字汇》。

回忆来时路，他觉得三个六年很宝贵：常熟6年，从政，从书画院院长、文化局领导，到市人大领导，“这个6年是了解社会的时候，扩大眼界，提升工作境界……”这段时间，让他知道“我的情怀到底放在哪里，不是放在个人。”然后，1998年调入省文联的六年主持省书协工作，六年参与省文联书记处工作，广泛接触了全国书法事业状态与文艺工作总体规律，与书记处同志一起，研究江苏文艺界的优势与弱势，参与组织、策划多次的展览和论坛等，在全国有重大影响力的品牌活动，也发现、培养了一大批江苏文艺中坚力量，“对艺术家视野的开拓以及横向交流，都有积极意义。艺术就是文化，文化就是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言恭达  草书自作诗《澳洲归吟之四》条幅  黛点花城薄雾开，潮声到枕月中来。问君此夕洋洲梦，一寸春心万里回。

另外两个十年很重要：十年中国书协副主席，十年全国政协委员。他是提案最多的政协委员之一。十年76个提案凝聚着他强烈的爱国情怀。

言恭达从小在母亲的教导下，怀着一颗朴素的爱心用自己的艺术回报社会，近20多年来他积极投身社会公益慈善事业，累计捐赠上千万元用于各类慈善事业。所有的资金，都是个人艺术作品换得的资金无偿捐助各类文化、教育等公益事业。他说慈善事业要做得“很干净很纯粹”。“慈善是整个家庭的一种生活方式”，言恭达信守中国传统文化中敬天爱人核心价值观。他认为：一个对现实不具有人文关怀的艺术家，其作品将无法达到应有境界。他表示：慈善是文化，慈善是每个人心中自然流露的爱泉，慈善必须是低调的、快乐的和平等的。

巡讲——跑遍全国20多个省

将中国书坛对书法艺术的认知推进一大步

在他心目中，文化学者的分量远重于单一的书法家，“书家将书法艺术的创作还原于文化，求真于经典，引领于方向，服务于大众，积累于当代。”2015年他走了12个省，给各省的书法家培训，讲述“中国书法文化的哲学思辨”。“不是讲技法，更多地讲到书法背后的文化，和书家的修为。”

2016年4月开始到2017年，他又走了20来个省，为全国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轮训作讲座，他花三天时间写了2.2万字的《守护文化灵魂，回归艺术本真》。里面有三大类内容：第一，书坛何态？细析书坛成功的四大方面、问题的四大方面；第二，书家何为？共和国书法家个人的修为是什么？第三，书艺何向？解决一个方向问题。“言主席，你为书坛做了很大贡献”，书坛各界后来肯定他这一路培训的成果时说，这是一次精神的洗礼，是中国书法的美学精神和哲学思辨的一次重新认识，产生了一个效应：把中国书坛对中国书法的认识推进了一步，“书法不是只写写字这么简单，书法在今天如何创造性转化？中国书法最终的落脚点是哲学，必须回归到老庄哲学，儒学为中国书法打下文化基础。虚静坐忘的老庄哲学是书法的最高境界。”书法的文化特质、哲学依据、思维方式是意象思维，其审美品格应具笔墨性、诗性与时代性，意象思维打开了他的艺术创作空间，他在融古出新的大道上不断地拓宽与创造……

言恭达  草书自撰联  胸中波澜心游天地外 笔底风雷意在有无间

多年来他频频走出国门，以高度的文化自信，做中国文化的传播者，有着“中华文化大使”美誉。他曾应邀出席联合国首届中文日活动并在联合国总部举办个人书法展，应邀在伦敦奥运会、夏威夷APEC会议举办个人书法展。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周年，“抱云堂吟草——言恭达书法艺术展”于2018年在日本举行。期间，他应邀与日本前首相海部俊树、鸠山由纪夫会晤，与日本书法大家高木圣雨等进行关于中日书法艺术的对话，并举行多场专题讲座。让日本友人领略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和魅力。2018年，高木圣雨观看言恭达展览后表示“很震撼”：“全是自作诗文，看到更多的不是表现主义，而是古典主义。言先生的作品中，古典主义元素最浓”。高木圣雨甚至说，“当年陪着老师到南京与林散之会面，写了‘草圣遗法在此翁'。如果林散之先生是草圣，那我今天可以说，言先生是第二位草圣。”

言恭达  甲骨文楹联  告往知来君子一言以为知 克己复礼其心三月不违仁

言恭达  篆书自作诗《善行天下赞》中堂  无垠大爱胜三阳，化雨东风播梓乡。莫叹春归花委地，慈情应共海天长。

翰墨凝香。言恭达书法始于篆、隶而终于草书，书路宽阔，数体皆能，尤以草书独树一帜，不但展现出激情四溢想象飞腾的时代特质，更体现了云蒸霞蔚雍容大度的盛世气象。“我们这一代书画家很幸运，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自2008年起言恭达就萌发了要通过书法来记录当代历史的想法，决定将书法定格在最能表达书家情感的大草书体，其形式是长卷。此后，他陆续创作了《我的中国心——何振梁在莫斯科申办第29届奥运会的陈述演讲》、《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胡锦涛主席在欢迎出席世博开幕式贵宾宴会上的祝酒词》、《世纪脊梁——推动百年中国历史进程人物诗抄》、第30届伦敦奥运《体育颂——创意城市·2012伦敦美术大展》、《时代抒怀——言恭达自作诗十首》、《将军吟——新中国元帅诗抄》、《军魂颂——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等二十来本大草、篆隶长卷，“作品的内容，均是我们生活中具有重大影响力事件的诗性表达，是社会文化的深层思考。可以想象，‘奥运’‘世博’‘青奥’等的举办，昭示着当下中华民族日益强大和中国在世界外交史上的巨大影响力，我们应该以中华文化最典型的艺术形式——书法去表达这种中华文化自信。”在他的作品中，流布不凡气度和胸襟，线的艺术犹如交响乐一般高蹈而壮阔，妍丽而雄强，又从艺术精神中冲决而出，进入人生社会之道，以艺术济世救心承载起社会担当这样一个大道。

(记者 冯秋红)

艺术家简介

言恭达 1948年出生， 江苏常熟人，受业于著名书画大家沙曼翁、宋文治先生。历任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名誉会长兼全国高等书法教育分会会长。东南大学中国书法研究院院长，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