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边的稻田里,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地来回穿梭,所到之处,金黄的、沉甸甸的禾稻成片地被割下,从这头卷入机器,又从那头吐出稻草,从机器顶部弯弓般的圆管里流出黄橙橙、圆滚滚的谷粒。
原来只知道在北方大平原用联合收割机收麦子,这几年的秋天,在南方公路上一辆辆河南河北牌照的卡车裁着收割机不紧不慢地在来回游荡着。遇上要收稻子的人家招手,机主便停车,从车上搭下跳板,将收割机开进田里。不一会,刚刚还稻浪滚滚的稻田就收割一新,比人工不知快了多少倍。北方的麦子收割入仓,勤劳精明的收割大军瞄准了南方的水稻。北方人吃苦,他们白天帮人收割稻子,晚上车子往公路边一停靠,卸下炊具,提水生火做饭,他们一般为两口子,吃住在车上,方便又省钱。十天半个月后,南方的稻子收割差不多了,他们才踏上北归之旅。
收割机收稻子,很受南方农民欢迎,一是省时,一亩田半个小时不到收拾地妥妥帖帖,按事先商定的价格事毕钱清就行。二是省事,在没用收割机前,农村打谷子都是人工,遇上双抢,必须请人,累了不说,除了工钱还要好酒好菜烟茶招待,不敢怠慢,这是一笔不少的开销。收割机到了田间,这些繁文缛节全部省去,所花费用比请人的工钱少得多。于是,北方人的收割机成了南方人眼中的香饽饽。收割完后,好心的稻田主人往往不忘到菜地里摘些瓜果蔬菜,送给没空进城买菜的收割机手,田主与雇工的关系在这细微之中融洽着。
收割机开过,留下一茬茬及膝高的稻蔸,两边堆码着脱了谷粒的稻草,约四五十公分长短。过后,有的直接翻犁入田土中沤渍作肥料,图省事的一把火烧了。不管哪一种,白白舍弃了这般好的稻草,不免让人心疼。
记得小时候的老家,稻收时没有收割机,全凭人工挥镰割稻。前面的人用镰刀割下禾稻堆在一旁,后面推板捅或脚踏打谷机在摔打脱粒。三两个手脚麻利的妇女一拢一扯,三五秒钟便将一蓬蓬稻草尾部捆扎好,顺手如撒网般一摔,那稻草扎如扇子般散开,稳稳扎立在田间。此刻,田间是热闹的,一只只绿背白肚、浑圆肥硕的青蛙受到惊扰,左右蹦跶,跳入水沟草丛躲藏起来。
经过火辣辣的太阳三五天的曝晒,那稻草已是很干燥了。趁雨还未下,得抓紧时间挑回来堆码。在村寨旁、田边地头,圆锥形的“金字塔”草堆随处可见。有傍树而堆、傍屋而堆、傍山而堆。到了冬天,这不起眼的稻草可派上大用场。
干燥的稻草铺在床底,上面再垫层棉絮,稻草间通气,富有弹性,棉絮不起潮。晚上,躺在酥酥的稻草床上,压着吱吱作响的稻秸,嗅着来自田野的清香,听着屋外哼哼唧唧的虫鸣,内心不由就多了一份安静,很快便进入甜甜的梦乡。如今,农村条件改善了,居住环境整洁,秸秆回田,稻草堆成了往事,只剩一个时代的记忆弥漫在心头,暄腾腾的,绵长又温暖。
稻草可以用于搓绳索、打草鞋等。一把把稻草用木制的棒槌在石墩上轮翻着锤软,搓绳子、打草鞋。草鞋虽然做工粗糙,有时甚至硌脚,但上山爬坡很牢实。雪天冰冻时,套上双草鞋最防滑。那时除了赶集和下水干活穿轮胎底橡胶草鞋外,稻草鞋无疑成了农村人的标配,寒冷的冬天,扯两皮棕叶将双脚包裹严实穿入草鞋,便觉得暖哄哄的。
稻草灰是上好的碱水。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做灰碱粑。用稻草烧成灰加水过滤出灰碴后,浸泡玉米大米一晚上,第二天,饱含碱水的谷物金灿灿的,用石磨磨成浆后,捏成拳头般大小的粑团,煮熟后即可成形。平时浸泡水中,一两个月不会坏,食用时切片煮成油茶或下火锅。大年初一早上,一碗灰碱粑油茶,是侗家人最爱的美味。
冬天,稻草是上好的保暖材料。过年过节,老家人都酿酒。酿酒要选用大米或玉米高梁红薯做材料。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蒸煮,出锅用冷水降温,冷却后加入酒曲,在盆内进行搅拌,使熟食和酒曲充分融合。把酒曲拌好,再经过两天两晚的糖化后再放入坛子里,用稻草将坛子四周包围得严严实实,置放在酒房保温。夜深人静时,土坛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酒糟发酵的气泡冲掀坛盖的声音,房间里充盈着浓甜的酒香。半个月后,土坛内的熟食经过充分发酵已充满浓浓的酒意。土灶上烧好热水,倒入充分发酵的酒槽和清甜的山泉水,放上天锅,烧酒就这样开始了。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清脆明亮,就知道上好的水酒出锅了。打开酒缸,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瞬间充盈了整间屋子,真是未曾入口已半醉了!你噍,那酒色泽清亮、味道甘醇。看似清淡却劲头十足。冬天酒糟发酵,稻草保温功不可灭。
稻草是牛羊的上好饲料。冬天草木凋零,大雪封山,牛羊放不出去,全靠一捆捆干稻草过冬。牛吃的稻草不用铡,要每天一捆干稻草、一桶水、一盆用秕谷豆秸混合着,就是牛羊上好的饲料。冬牛不跌膘,开春才有力气翻田犁地。
“稻草系秧父抱子,竹篮装笋母怀儿”是大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春天来了,整理好农田后,就要育秧了。稻种保温催芽离不了稻草,选好的稻种经过浸泡、滤干,放在竹箩里用稻草捂着,十多天后稻种就发芽了;扯秧苗时,秧田里拔出的稻秧要用稻草捆扎,一把把摔进田间。水田里和垅埂上,农人在忙碌,田野一片勃勃生机。
“三月的稻秧八月忙,受尽风雨也未泱。收了稻谷宰猪羊,喝了腊酒将喜扬。”这首歌谣时而在脑中游荡,正如挥之不去的思念。眼前已入盛夏,不久就田间稻浪千重,就让这些文字连同多愁的风顺着思念的方向,飞去远方的家乡,让它生根发芽,结出千万株稻穗。我想,家乡的稻草是不会孤单的。
(陈通宪 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