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
马国亮（1908～2001），广东顺德人。根据他在《良友忆旧》一书中说：“我的家庭经济状况不太好。父亲是个书呆子，精于医术却不愿以此营生，长日在家里读医书、课儿、写字、学画，靠祖业的一点残羹过活。”
马国亮说他自己曾读过几年私塾，一九二一年入广州培英小学学习，然后在一九二三年到香港谭惠之、励豪、华仁书院前后读了两年英文。一九二五年回到广州培英中学读了两年，没有毕业。一九二七年一月便转往上海新华艺术专门学校（后改称艺专）学习，学了一年，为了糊口，提早出道。
马国亮说：“改投白俄画家普特尔斯基门下，普氏是当时上海最著名的画家之一，教课全面而且非常认真。对我也只是象征式的收费。可惜半年之后，家庭经济再不容许我继续求学。普氏对我很同情，介绍我到一家白俄开设的广告公司当学徒，每天在丝绢上绘印‘美女牌’冰淇淋广告。一个月后，白俄老板以生意不佳为名，我这每月十五元的工资在几经交涉后才给了我五元，连饭钱都不够。有业等于无业，只好回到广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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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初，马国亮又回到上海，给许多文化机构写信毛遂自荐，并求助于职业介绍所，但杳无音信。马国亮说：“我在上海学习期间和再次到上海，都曾数度到良友公司探望梁得所（案：马国亮高中时的高班同学——《良友》画报主编），却绝对没有想到要在良友公司找份工作。我认为《良友》画报当时已风行海内外，良友公司也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出版机构，我自己既无什么学历，也缺乏堪称成熟的一技之长，在我心目中良友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在上海待了几个月，一筹莫展。最后我才给梁得所写信，但并不是要到良友工作，而是想到他认识人必多，可能给我介绍到一些文化机构去，没想到这封信竟把我送进良友，一干就干了十年。”
原来梁得所那时正好需要一个助手，当时他正在写信邀请他的一个经营广告公司的朋友来帮忙，信还没寄出，就收到马国亮的信。经过伍联德和余汉生同意，当年六月，马国亮开始在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工作，从编辑干事做起。
据赵家璧的女儿赵修慧的文章说：“也是他与《良友》有缘，公司正打算为画报聘用一位干事，他被录用了。他勤奋好学、多才多艺，在主编的指导下，设计版面，写画片说明、插图，校对、整理来稿，给读者、投稿者复信，以至布置门市部的橱窗，不同职责内外，难易巨细，他从不拒绝，乐于尝试。他深信多做一事就能多长一智、多学一技，他从工作中学到真才实学。他能画画，在梁得所的鼓励下，他大胆为《良友》画报画插图、速写。他的画风独创一格，公司为他出版过一本《国亮抒情画集》，经理伍联德亲自为它设计封面。鲁迅先生到良友公司门市部浏览时，曾选购一册，阅后在赵家璧面前称赞马国亮的画‘线条柔美，风格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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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友》画报于一九二六年二月由出版家伍联德创办于上海，是中国第一份大型综合画报，比美国的《生活》（Life）杂志足足早了十年。前四期是由伍联德主编，第五期至十二期由周瘦鹃主编。梁得所是《良友》画报的第三任主编。一年后，马国亮被提升为《良友画报》助理编辑，不久又任该公司《今代妇女》主编。
《今代妇女》原名《现代妇女》，一九二八年已创刊，据马国亮说主编是曾在蒋介石的苏联顾问鲍罗廷家当家庭教师的余贵美。因她辞职后，刊物改名，另聘叶秋原主编，未几他又因故离去，改由后来成为经理的余汉生妹婿的谢志理接任。谢志理编了几期，考上复旦大学，念书去了。公司一时找不到人选，于是由马国亮兼任。
马国亮说：“这样，我既负责这一妇女刊物，又兼顾《良友》画报，工作较忙。我已记不起我主编了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总之，后来刊物又改名《妇人画报》，才不再让我兼任，使我能专心协助梁得所的画报编辑工作。”
一九三三年《良友》画报主编梁得所去职，八月第七十九期刊出启事告知读者，自第八十期起，由马国亮接任主编。其实早在马国亮到良友公司不到两个月，梁得所和经理余汉生便赴日本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良友》画报即由马国亮代为主编。其后梁得所离任以前的四年当中，每遇梁得所生病或外出，马国亮均代理一切事务。因此，马国亮对《良友》画报的各方面情况了如指掌。学者吴伟说：“如果把伍联德主编《良友》画报时期当作草创期、梁得所主编时期当作改革期，那么马国亮主编时期则是画报的成熟期。这一时期，‘无论从编辑思想、选题编排、组稿对象（包括文字、绘画、摄影等）、印刷质量，可称是《良友》画报的全盛时期，也可以说画报编辑上的黄金时代。’马国亮继承了伍联德和梁得所的编辑理念，主张将《良友》画报办成‘范围广博、紧跟时代、记录历史、开启民智、雅俗共赏、以图为主的读物’，上述编辑理念也在《良友》的办刊实践中得到了很好的应用。”
马国亮在《良友》九十期针对选材提出他的看法：“将要更严格地力求精选，趣味和实际的知识并重，而且将用更精密的整理方法使趣味而不流于胡闹，实际而不使人头痛。在阅读本志的时候，软性的不觉其空无一物，硬性的却不嫌其艰涩难读，人生微妙的哲理，世界实际的常识，互相熔合于一炉，务使本志成为一种满含着不枯燥的学问，不浪费的消遣的良好读物。正如诸君的一位知己良友一样，于笑谈趣语中贡献人生的至理和实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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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当时马国亮人在广州，他接获经理余汉生的电报，要他转往香港筹划一个办事处，为万全计，《良友》画报以迁香港出版为宜。不久，余汉生和编辑部的同事李青、丁聪等都先后抵达香港，十一月一日《良友》画报第一百三十一期在香港复刊。当时上海的许多刊物，如《时代》《美术生活》《新生》都先后停刊。《良友》是唯一从上海迁香港出版的画报。
马国亮说：“抗战军兴，《良友》从外表到内容，都理所当然地以抗日为主导思想。《良友》的封面从创刊开始一直是以年轻闺秀或著名女演员、电影女明星、女体育家等的肖像作封面的。迁港以后出版的各期中，配合战时需要，都改为以抗日将士或与抗战有关的妇女为封面了。一百三十一期的封面是蒋介石委员长视察前方阵地，以次各期为冯玉祥副委员长、机械化部队摩托车兵、八路军总指挥朱德、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战时妇女慰劳会会长宋美龄、军委会副参谋长白崇禧和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
一九三八年，因良友公司内部股东内讧，马国亮在《良友忆旧》回忆说：“伍联德、余汉生、陈炳洪（华侨中拥有股权最大的陈爵信的儿子），原是良友的三位一体，现在已分崩离析，各不相让。《良友》画报是公司最有声誉、获利最可靠的刊物。（虽在抗日战争爆发后销路有所减缩，余汉生有一次还对我说过，画报除去一切开销，每期可净赚三千元，那是五十年前的三千元啊！）良友的争夺战还不知最后鹿死谁手，但是上述的三个雇主都分别向我表示，希望我日后继续为他效力。……我竭力在他们当中调停：《良友》成功不易，而且也借最初大家的精诚合作，才有今日。分裂对任何人都不是善策。我苦劝他们应该尽释前嫌（如果有什么前嫌），重新携手。当看到我的愿望实现机会极微时，我明确表明了我的态度：只有在他们像以前那样合作的情况下，我才能像以前那样继续为他们效命。我的努力没有产生效果。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人微言轻，不足使大局转圜。我提出了辞呈。这样便结束了我在《良友》十年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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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国亮与当时一同离开的丁聪、李青等共组香港大地图书公司，出版《大地画报》，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创刊，他任总编辑，以抗日宣传为主。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沦陷，杂志被迫停刊，随后转往桂林，在《广西日报》及晚报主编副刊。同时在桂林重建大地出版社，出版了各类有关世界大战的画册，也出版一些散文、诗集等。
一九四二年十月，马国亮与著名演员、女作家凤子等编《人世间》月刊。马国亮说：“凤子是应出版家丁君匋之请创刊这份杂志的。除了她自己主编以外，还有编辑委员周钢鸣和我。不过版权页上一般只写上凤子和编辑顾问徐铸成的名字。”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人世间》出了第六期后，凤子已去了重庆，编务全由周钢鸣主持，不久周钢鸣也走了，编务就由马国亮负责了，也就是“革新号”的二卷一期。马国亮说：“我接手后，将版本由十六开改为三十二开。页数由八十页增至二百页。除保持原有的文艺作品内容，如该期有老舍、巴金的散文，沙汀的小说，王家棫的翻译文章等，也增加了一些经济、政治、社会、战时科学等文稿，例如千家驹的《战后法币会变成怎样？》，斯诺的《斯大林会不会对日作战？》，美国一位空军中校的《四万尺的高空跳伞》等。有战争报道，如常德前线的专访，也有沦陷区如长春、北平、上海等在敌人占领下的情况介绍，还有书报评述、电影评介等。并有时事画页，刊出缅甸前线、雷多公路、开罗会议等六个照片专题。还有古元的木刻，张光宇、张正宇、黄墅、黄超的时事讽刺漫画和速写，封面由张光宇绘的五色彩图。”但这期在一九四四年五月一日出版后，日军压境，桂林形势紧急，他转往昆明，“革新号”仅出一期便告终。
一九四五年，马国亮被介绍给美国在昆明设立的战略作战处，任对敌心理作战部中文编辑，专责拟制及审阅美国人员所写的对敌后的各种宣传稿。抗战胜利后返回上海，任上海《前线日报》副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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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马国亮应香港联艺影片公司之邀往香港任编剧，先后编制了由薛觉先、马师曾等主演的故事片，以及后来为香港长城电影公司所编写的剧本共七部。长城电影公司于一九五〇年改组后，马国亮应邀当编剧、编导室主任、总管理处秘书长，又兼任香港中华书局创刊的《新中华画报》主编及《大公报》的电影半周刊编辑。
一九五二年一月十二日，香港政府在没有任何罪名的情况下将马国亮拘捕并递解出境，同日被递解出境的还有司马文森、刘琼、舒适等共八人，于是马国亮返回广州任中华书局广州办事处主任。一九五五年往上海，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任编剧。一九五七年被错判为右派，“文革”时期又以曾在美军处工作，被论定为历史反革命，关了一年后，发放在五七干校“监督劳动改造，以观后效”。一九八〇年前后，得以改正及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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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国亮其实是多才多艺的，赵修慧说：“一九三三年，赵家璧编辑出版《良友文学丛书》第一种，鲁迅先生翻译的《竖琴》，那封套上的先生画像就出自马国亮之手。马国亮善写小品和随笔，由良友公司编纂出版的有：《绘画欣赏》《生活之味精》《给女人们》《再给女人们》《偷闲小品》《昨夜之歌》《回忆》《春天！春天！》，还曾写小说《露露》等。赵家璧说他：‘除了画报主编外，又是画家、散文家、小说家，还得加上音乐爱好者。’实在说是音乐评论家，因为他写过许多评述介绍西洋音乐的文章。”
马国亮还写有长篇小说《命运交响曲》，讲述的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沦陷至一九四四年六月湘桂大撤退两年多桂林文化城的故事，也是马国亮当时在桂林亲见亲闻的生活经历的情感记忆。根据该小说的《后记》得知，这本小说写于一九四七年，他是应香港《星岛日报》副刊主编叶灵凤之邀写此小说。今据《叶灵凤日记》查得一九四七年七月七日日记云：“寄信马国亮，约写长篇小说。”于是马国亮从夏天开始写，写了大约半年，边写边在《星岛日报》上发表。
一九五〇年代马国亮回到上海，曾将《命运交响曲》的报纸剪贴稿交给他的好友、良友图书公司编辑赵家璧看过，但并没有出版。直到一九八三年在桂林阳朔开出版研究年会时，身为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的赵家璧将该书原稿带在身边，并推荐给广西人民出版社的周刚，几经周折，该小说终于在一九八六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这距离写作的时间已将近三十年后了，这部作品终于重见天日。
马国亮曾经在和赵家璧及该书责任编辑的通信中谈到：“战后许多人写了不少关于抗战中可歌可泣的作品，但对于当时国统区的大后方，无论桂林、贵阳、昆明、重庆，都与抗战脱节，国民党不肯也不敢动员人民，而人民在过着苦闷的生活。我借身边的几个报国无门、却不得不为个人生存挣扎的青年人的遭遇，写出当年国统区大后方的真实现象，是历史上另一面的真实。”
《命运交响曲》是马国亮计划写作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用他的话说就是“写战时貌似稳定其实并不稳定的社会生活，以桂林为背景，通过一群从上海、香港以及东南亚等地逃亡到桂林的青年人的际遇，着重反映当时国统区大后方的真相。”他准备在第二部写黔桂大撤退，可惜这个计划并未继续，三部曲只写了一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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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马国亮移居香港，适《良友》画报在香港复刊，被聘为顾问。他此时把他在《良友》的回忆写在复刊号上连载，一九九二年移居美国。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日，他把稿子寄给北京《人民日报》名记者李辉，希望他联系出版。李辉说：“几经周折，费时四年整，《良友忆旧》终于由三联书店于二〇〇二年一月出版。可是谁能料想，我刚刚收到样书，还未来得及打电话报喜，把书快递寄往美国，却传来了马国亮先生突然去世的噩耗，时间仅仅相隔几天！”
因此，马国亮没来得及看到《良友忆旧》问世。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