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岭
我的故乡秣陵镇，原来是项城县的县城。1953年，县城迁到水寨后，这个城就叫老城，后来又改称秣陵镇。为什么叫秣陵镇呢，据说这里曾侨立过秣陵县，又说南京也称过秣陵，因此改成这个名字，也就沾上了历史悠久的荣耀。在我的回忆里还是称它“小城”吧，只有这样称呼，我才感到亲切，才能回到童年的记忆中。虽然十六岁我就离开了小城，但在我的生命情感中，它就是我唯一的故乡。
说是小城，确实很小，但儿时却觉得它很大很大。我上小学以后，先是上“西小”，后来上“东小”，分别在小城东西大街的两端。我才有了观光东西大街和南北大街的感受。东西大街稍微长些，五六里吧。两条大街的交会点称为“十字街”，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方。
小城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最突出、最鲜明的是有两棵大槐树，西关一棵，南关一棵，以西关的一棵最大、最茂盛，几乎成了小城的标志性“风景”。据说，这棵树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个县令所栽，至今已历经400多年的风雨。大槐树对面的县衙早已面目全非，而这棵树依然直立着，成为历史风云的见证者。这棵树的树干已显得老态龙钟，四五个人合抱才能围拢。根部朽出一个大洞，上边老树杈处也朽出一洞，洞里积尘很厚，积尘中又长出了小石榴树、楮树等，形成树上有树的奇观。这棵苍郁的老槐树的冠盖足有半个篮球场大，浓荫蔽日。骄阳灼热之时，来到老槐树下，便如换了一个天地，浓浓的绿荫，遮挡了太阳的暴晒，顿有清凉浸润全身之感。
小城的街道很窄，但我小的时候并不觉得，反而感到很美、很神秘。一街两行的店铺，很像电影《林家铺子》里面的情形，全是低矮的瓦房。房顶上长出了许多瓦松，有三四寸高，其叶很嫩，成圆柱形，顶部尖尖的，一律斜出向上，据说可以入药。瓦松见证着这些房子的年龄。店铺的大门由许多木板排列组合而成，营业时摘下，关门时再一块块安好。城中的城隍庙、文藏宫、黉学、福音堂，还有南大街的闫官宅则是较为堂皇高大的瓦房，在童年的我看来，如宫殿一样巍峨。这些房脊上一字排开形状各异的陶制兽形装饰，称为“压脊兽”。四角挑檐处，也是兽头装饰，其面目狰狞，目光可怖，令人觉得威严、深不可测，我是从来不敢也不愿多看一眼的。临街也有一些瓦房门楼，高大森严。粗大的立柱顶着廊厦，沉重的朱漆大门两边，各有一尊青石狮子守卫，威风凛凛，显示出它们的主人曾经有过的威风。
令我奇怪的是，在一街两行的旧式建筑中，竟有一座欧式“小洋楼”临街而立，在西街路北，颜色是乳白色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的，后来被用作人民银行的办公楼。这座楼也成了小城特殊的一景，它和大槐树一起，形成了我心中的“小城特色”。可惜，这座小楼现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大槐树仍然挺立在时光的变迁中，挺立在我的心中。
小城的另一特色就是有一些大坑。这“大坑”的名称实在是土气得掉渣。如果在南方，肯定要叫“湖”了。其实，大坑还是很美的，这需要你有一颗审美的心灵，去熟悉它、观察它。现在，我回忆小城的大坑，便带有一种回忆的美、向往的美、感情的美和朦胧的美。总之，是一种浓郁而又清纯的美。
这些大坑是怎样形成的，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它是造物主赐给我们最美好的礼物。正是这些清波，增加了小城的活力、丰润和灵秀。试想一下，一个城市如果没有了这柔美之水的韵致，该是多么的单调和乏味。
小城的大坑里生长着芦苇、蒲草、藕荷、菱角，还有深绿色的杂草，像丝带一样在波浪中摇曳。在水面上下生活的动物就更多了。有掠水轻飞的燕子、款款振翅的蜻蜓、悠闲划水的野鸭，还有在水边柳丝中鸣唱的麻雀、喜鹊、黄鹂等知名和不知名的鸟类。水中有各种鱼类，水面上还有“嘶嘶”游走的水蛇。小城里的人们大都在这些坑边洗衣、垂钓、乘凉。更有人威风凛凛地拿着一柄长长的钢叉，在夏日的骄阳下朝着平静的水面猛地叉去，一条大黑鱼便扑腾着尾巴被捉上岸来。大坑给小城的人们带来了很多生活的乐趣。
小城还有值得一提的美景，便是“虹桥风光”。尽管风光已无，但小桥尚在，向人们证明着这里曾经有过的风采。虹桥位于南大街，是古式的拱形桥，桥下便是穿城而过的虹河，早已干涸。当年桥上曾建一小亭，楹柱有四，彩绘滚龙盘绕其上。斗拱飞檐，四角延伸，高挑数尺，风铃挂其上，微风吹来，叮当作响。每天晨曦初现之时，桥上薄雾缥缈，桥亭似立于云虹之中，桥上行人熙来攘往，远观若隐若现。此景便是“晨雾仙境”。夕阳西下之时，晚霞映照着大桥，水波上闪烁着粼粼的红光，亭影倒悬，两岸房舍，亦映其中，恰如人间天上混为一体。此景被称为“彩霞晚照”。可惜的是，这景色在我童年时就成了烟云过往，令人叹惋。
小城又是周围农村的文化中心和物资交流聚散的地方。那坚固高耸的城墙早已不存，只剩下一道隆起的泥土，埋着一些残砖断瓦，证明这就是城墙的遗址。小城的四关连着周围的田野和村庄。这样的小城其实就是辽阔原野上一个较大的集镇。街面上店铺林立，有竹匠铺、银匠铺、铁匠铺、药铺、杂货铺、文具店、饭店等。
每天，当明媚的阳光洒满小城的时候，大街小巷便喧嚣活跃起来。尤其是春会、小满会、秋会时，城里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平时不易见到的各种生活用具和生产工具都拿到这里展示和销售。长长的东西大街被划分成若干个区域，有买卖农具、家具的，有买卖百货布匹的，还有表演杂耍魔术的。一到正午，人头攒动，挤挤涌涌，叫卖声、欢笑声、吵架声汇合成杂乱而和谐的乐章。
我喜欢赶会，常常是把各个区域浏览一遍，但对卖药的、拔牙的、看相的不感兴趣，最吸引我的是杂技武术表演，可惜没钱买票，人家“谢绝参观”。能免费观光的就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蓝色布篷，多是卖布匹、百货的，各种花布和瓷盆、茶瓶之类，色彩纷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特别是那各色布匹散发出的特有的味道，沁人心脾。每到散会，布篷拆掉之后，我又喜欢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大头针、别针之类的小物件，珍藏起来。有一次竟拾到一毛钱，很是惊喜，欢呼着跑回家去。如今，随着改革开放和各种物资的极大丰富，这种“会”也就风光不再了。
小城的夜晚也是非常有趣而又神秘的。那时候，小城里还没有电灯，店铺里大都点着外带玻璃灯罩的风灯，高悬在门头上。远远看去，闪闪烁烁，散发着人间烟火。最吸引人眼球的、带点野性和原始味道的是那种高悬在小吃摊上的“老鳖灯”。这种灯是粗陶烧制的，形状似龟。从“龟”张开的嘴里，喷着冒出黑烟的火苗，忽闪忽闪，照耀着热气腾腾的煎锅，香气四溢。看着那底儿焦黄的煎包，我馋得口水直流，却只能呆呆地看着。
煎包摊旁还有卖油茶的。那油茶壶大得惊人，尤其是长长的壶嘴非常有趣，壶身稍一倾斜，就喷出香味浓郁的油茶，准确地喷到放得很远的小碗里。这时候，远远的黑影里又传来一声声尾音拉得很长的吆喝声，是卖肉包子的在沿街叫卖。这声音对我很有诱惑力，但也只能听着这叫卖声一点点靠近，又一点点远离。
时光荏苒，我离开小城已经五十年。那时候平平常常的一切，如今在我头脑中却如童话一般美丽。随着岁月的变迁，小城古旧的瓦房几乎全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高低宽窄、样式各异的楼房，明灭闪烁的灯火也被整齐明亮的路灯所代替。但是，每次回到小城，仍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我站在街头，深情地观察着周遭的细微变化，一切是那么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与疏离之感，我对每一个逝去的景物都感到留恋和遗憾。这就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小城吗？这就是我铭心刻骨、深情怀念的故乡吗？为什么每当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仍是小城旧日的模样呢？
故乡，不管你从前是多么贫困，都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故乡，原来就是伴随人们终身的童年时的印象，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旧情，是对生我养我的这一片热土的永恒怀念和感恩深情。
（原载《周口日报》11月24日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