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是20世纪影响最著名的书法家之一。关于郭老的书法，当代著名评论家周俊杰在他的《书法复兴的寻绎》一书中写道：“从其多种著作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到，他曾学颜，并得力于《兰亭序》（尽管他一直认为是伪作），并在深研甲骨、金文中涉猎篆书，但其行书为主要书体，而其所题匾额则最具神采，北京‘故宫博物院’5字，浑厚沉着，又深藏奇峭。”郭老之书是学者之书，才子之书，同时也是书家之书，其行草清雄俊逸，萧散圆畅，灵光四射，韵味无穷，“文”的气息从笔端汩汩流出，生成与诗、文、史等学问修养相融合之化境。诗与书法在本质上的相通之处是抒情。诗为言情之艺术，《诗·大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论及书法的抒情，孙过庭说：“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诗书之美在意境。书法意境是由书品意象、思想载体与特定时空中的主体情感交融为一拓展出来的想象与联想的空间。清人张式云：“书画之理，元元妙妙，纯是化机。从一笔贯到千笔万笔，无非相生相让，活现出一个特地境界来。”（《画谭》）美学家宗白华说得明白：“中国书法是一种艺术，能表现人格，创造意境，和其他艺术一样，尤接近于音乐的、舞蹈的、建筑的构象美（和绘画雕塑的具象美相对）。”（《艺境·书法在中国艺术史上的地位》）

郭老诗作题于画幅主体意象之正上方，以行书为主，带有草意，神采隽美，行气流畅，意韵幽雅，气势豪纵，与画作构成和谐之整体。从抒情角度考察，既有正向切入，又有移情切入，反向切入。郭老诗作的意境为浑穆苍深，而书境则为纵逸飞动，诗境以凄恻之情为主，而书境仿佛达到了一种精神的解脱，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抒发一种清雅激越之意绪。

郭沫若题《文姬归汉》图墨迹

宏观圆览，纵逸飞动的书境与沉雄瑰奇的画境、浑穆苍深的诗境有机融合，把读者带入多层韵致的艺术意境之中。翁方纲诗云：“空山独立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信然！初品斯作，纵笔浩放，天机流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书家神游千载，思接八荒，与前哲的慧心相接，金石之朴茂高古，“二王”之妍逸潇洒，鲁公之雄健隽秀，虔礼之刚健婀娜浑化为一，滋以学养，润以才情，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书品意象变动不居，婉若银钩，飘若惊鸾，时而如龙翔虎跃，时而如骏骥奔施，时而如鸾凤起舞，时而如春葩映日，时而沉思，时而悲慨，时而幽寂，时而奋发，龙蛇飞动之形，古藤缠绕之态，冈峦起伏之势，络绎奔会，莫可名状，猖狂而蹈大方，纵逸而守绳墨。

郭沫若题《文姬归汉》图手稿

又品斯作，透过清劲的线条，苍郁的意象，纵逸的体势，仿佛随诗人画家穿越历史时空，在苍茫的大漠边陲看到两国举行隆重的仪式，边风浩浩，旌旗猎猎，身着盛妆的绝代名姬与情深意重的左贤王饮酒壮别，羌笛喑哑，战马嘶鸣，胡儿哭泣，天地为之低昂，风云因而变色！而为了民族的利益，为了理想的事业，他们不得不挥手劳劳，怅然作别。复品斯作，笔走龙蛇，郁勃奋张，气势磅礴，气象峥嵘，给人以奋力竞争、勇往直前的鼓舞。透过书品意象，我们仿佛看到杰出政治家魏武运筹帷幄的神采，仿佛看到一代名媛端淑沉毅的形象，仿佛看到诗人和画家为新中国的民族团结而欢欣鼓舞的神情。昔日的边塞烽火，战马嘶鸣，血雨腥风，而今化为玉帛，呈现胜景：芳草如茵，野花如雪，牛羊如云，在月光之下，在碧草蓝天之间，牧女们联袂起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鲜花在时代的春雨春风中璨然开放，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融和景象。深品此作，令人想到中华民族数千年来边塞出现的风云激荡的岁月，想到今日四海一家、百族联翩的崭新气象，不觉壮心勃发，逸兴遄飞。

范曾与平山郁夫、吴作人、黄胄创作《明月随人归》图

中观而视，郭老的书法美在整体的气势，美在宏观的张驰有度，而其结体更显瑰奇之美，高华之美。解缙在《春雨杂述》中言及右军《兰亭序》的结体时说：“鱼鬣鸟翅，花须蝶芒，油然粲然，各止其所。纵横曲折，无不如意，毫发之间，直无遗憾。”李可染说：“中国书法艺术最重要的是结体，最难的是笔法。”此品取颜体《祭侄稿》《争座位帖》之遗意，又得大王《兰亭序》之风神，于清雄俊逸之中融入舒和遒劲、丰丽超动，既有长风浩荡、骐骥奔驰之气势，又不乏风行雨散、润色开花之雅韵。郭老之书，其结体见功力，见学养，见才情。书品以断为主，形断势联，体现独体行草的魅力，以《书谱》为形，以鲁公为态，以“二王”为韵，其风仪神采，令人想起孙过庭的描写：悬针垂露之異，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无不毕效于祍席。若以人为喻，自然高颀者如秀雅之士，短小者如精悍之徒，清瘦者如山泽之矍，丰肥者如贵游之子，雄劲者如壮士，娟媚者如秀女，欹斜者如散仙，萧散者如达士。“文姬归汉”四字沉雄隽秀，朴茂奇峭；收束全篇，曲终奏雅。“统”“国”“难”等字大如古柏，“甘”“二”“木”等字微如稊米；“驾”“实”“踌”等字重若巨轮，“芳”“知”“儿”等字翩若轻舟。大小、妍媸、藏露、欹正、揖让无不以自然出之，生命个体无不形象鲜活而饱蕴深情。

萧劳、董寿平、黄苗子、启功为范曾《维摩演教》图题辞

微观而视，全幅用笔方圆并用，中侧兼施，提按顿挫，舒卷如意。那清雄跳脱的线条，骨力中含，势若飞动，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圻，功力与天机并发，激情与华采齐飞。书法是表达生命精神的艺术，艺术家要用柔软的毫颖表达坚质浩气、雅韵深情。“下笔用力，肌肤之丽”“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古人的论述够多。宗白华说：“中国的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艺境·中国书法艺术的性质》）英国美学家里德说：“中国艺术便是凭借一种内在的力量来表现有生命的自然，艺术家的目的在于使自己同这种力量融会贯通，然后再将其特征传达给观众。”（《艺术的真谛》）郭老的线条，取金甲篆籀之高古，鲁公之清雄，“二王”之遒逸，《书谱》之爽畅，化百炼之钢为绕指之柔，融众妙之美为清雅之韵，写心写意，写情写志，情驰神纵，超逸悠游。“兵”“且”“再”等字之横画如千里阵云；“汉”“文”“郭”等字之点画如高山滚石；“我”“盛”“成”等字的戈挑如百钧弩发；“声”“归”“本”等字之垂露如劲松挺立；“年”“啼”“斝”等字之悬针如长虹饮涧，灵气贯而奇姿显，规矩尽而变化生。墨法精湛，润如春雨，浓而不滞；干裂秋风，枯中见润。墨彩的丰富与力感的表达、情感的抒发构成和谐的节奏。故品斯作，沉雄挺拔之笔力、纵敛得宜之体势、高华瑰奇之诗情妙合无垠，呈现出豪宕.激越、纵逸飞动之艺术意境。

启功为范曾画作《僧一行》题笺

浑穆苍深，纵逸飞动，这是郭沫若题范曾《文姬归汉图》诗书意境的主要特征，此图画意、诗情、书韵的完美结合，在现当代绘画史上无疑是一颗闪耀的明珠。郭老题跋还有一细节：郭老看到《文姬归汉图》后，甚为激动，半夜起来，因为画幅较大，不能在桌面上书写，于是伏地题诗，情景甚为感人，足见文坛领袖之崇高风范。因此可以肯定地说，郭老为此画题诗并非单纯出于对青年才俊的热情鼓励，而是为画作的意境与强烈的时代感所深深打动。郭老的题画诗决非率意的应酬之作，而是镂心刻意的艺术精品。试以《沁园春读郭沫若﹤题范曾·文姬归汉图﹥感赋》作结：

俊彩潘郎，得识荆州，挥洒数行。

赞风流魏武，英贤总揽；

怀柔夷狄，礼乐弘扬；

两国交欢，千金遣使，

琴女奇才返汉邦。

开伟业，俾融和百族，蹈舞胡羌。

吟毫劲健凝霜，

扫五色云烟入锦章，

发灵襟逸气，霞飞飙起；

惊蛇骇兽，虎卧龙翔；

势夺鲁公，骨含金石；

万卷诗书楮墨藏。

铸经典，振吾华菁粹，史册流芳。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中华文化之歌》《沈鹏诗书研究》《抱冲诗艺研究》《林凡评传》《求索何辞远～张海书艺探幽》《言恭达书艺研究》《周俊杰书艺研究》之作者，文化学者，著名诗书画美评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