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西施”

文/柴翠香

　　提起“白菜西施”，村子的人都竖大拇指，说“一把烂牌，被她打出了高光，她成了村里妇女们的光源，生活的榜样。”一直想去采访于她，可她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白菜西施”姓周名秀芳，婆家同族。尽管她年长我两岁，论族辈，她要称呼我一声二奶奶——但我们30多年的相处，早已成了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知己。

　　这次见到周秀芳，是在本家嫂子的丧事上，这是两年来第一次遇见。平时我多住在县城，公婆过世后我回去的机会很少，我们只有在电话中沟通过几次。尽管这次遇见在意料之中，但依旧满心欢喜。

　　在这样的场合儿，我们不适合多啦家长里短，她只说一会儿去她家。四目相对，眼神一递，彼此懂得。晚间，男士们（自然包括我俩的先生）依旧坐在一起谈论明天出殡的事宜。周秀芳邀我去她家坐坐，这正合我意，打个招呼，便跟随她一块儿走出来。好在两家离得不远，一会儿便到了，这是我以前最爱光临的地方。

　　周秀芳的家座落在中心大街中部的南侧，向西开门，高大的门楼，宽阔的四间出厦的大瓦房挺立其间，有种鹤立鸡群之感，在整个村也是数得着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周秀芳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初中都没有读完，但她思维的开放度、脑子的灵活劲、行动的前瞻性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和高文化水平的人差，我对她一直敬佩有加。此刻，坐在眼前的她比先前胖了不少，圆圆的一张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60多岁的她，一张俊俏的脸，看面相不过40来岁的样子。

　　她把院子里的灯打开，指着说，“你看，这是我打算送朋友、送亲戚的白菜。”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掀开覆盖的薄膜，一棵棵绿茵茵、白灿灿、结实又隽美的白菜便展现在眼前了。“这么多，你该卖的呀，今年的蔬菜可贵了！”我有些心疼地劝说着。她微微一笑，“该卖的早都包给商贩了，今年卖了个好价钱，每斤八毛呢。这些是我专门留下来分的，你走的时候，带上几棵，甜滋滋的挺好吃。”她一边说着，一边找袋子给我装，推脱再三，没有拗过她，只好装上两棵她精挑细选的大白菜。她又拿出一捆葱，这些大高个细柳条身材（高度超过一米二）的大葱着实惹人喜爱，但这次我说什么也没要，谎称家里有她才作罢。

　　一落座儿，她便滔滔不绝地向我谈起这些年的生活变化，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她的白菜。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就是钟情它们，它们让我很有成就感！”三句话不离本行，周秀芳如数家珍，眼神里透出对孩子般的喜爱之光，我不由地被她的描述所吸引。

　　“我的这些白菜种是从外地引进的。我们当地的笨白菜口感好，但个矮产量低；高帮子白菜产量高——超过50公分，但口感有些涩，俗话叫有些懒；我种的这种中等个儿的白菜（30公分高），不仅产量高，口感也是极好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忍不住笑了“白菜还有高矮个啊？”

　　“当然啦，长得好看又好吃，谁不喜欢呀？人还喜欢长得好心眼好的呢！是不是？”她说。我竟一时语塞，深以为然。

　　我望向窗外，灯影里两辆轿车是那么得耀眼。

　　看我望得出神，周秀芳续一杯茶水，不无自豪地说：“二奶奶，这几年你一直不在家，我家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啊，不知道吧，我在城里也买了房子，为给孙子、孙女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和遇到更好的老师。”

　　“就靠着这大白菜？还得了西施的美名？”看着她肯定的眼神，让我吃惊不少，她的眼界又颠覆了我的认知，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如闺蜜般的孙子媳妇。她老公也成了识大体、出的来进得去的公认的种菜能手，这女人真是所好学校。

　　“庄稼不收年年种，别人进军高端的时候，我就认定了人们最初的蔬菜，尽管他们都是普通的庄户菜，但既然老辈子就有，还这么长久的存在，就一定有它的价值。”这话出自一位农妇之口，又让我长了见识。我终于知道她成为我村的劳动能手，她家也是我村富裕之家的原因了——靠一双勤劳的手，靠一棵棵大白菜她成为致富的典范，还成了村里种白菜的技术指导。

　　可那些往事恍如昨日，犹在眼前。

　　37年前，她顶着“换亲”的耻辱符号嫁到我们南柴村——她做了柴家媳妇，小姑子进了周家门成了她的嫂子。嫁过来就知道什么样——公婆有病，丈夫木讷，家徒四壁。看到这如花似玉的新媳妇，村里人都一声声叹息——白瞎这么好的人了，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担心着这个女子待不住，半路离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看到这个女子从未和家人闹过别扭，而是同丈夫早出晚归，起初种韭菜，是村里种韭菜最早的户之一。谈起那段过往，周秀芳不无感慨地说“那段日子真难啊，老人有病，孩子又小，佑庆（她老公）是个不摆弄不动弹的主。”我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她接着讲最初种韭菜的事。

　　“从下韭菜秧到挪畦子再到收割，不管干什么活没有人愿意来帮忙。特别是看到人家七人八抬地装韭菜，而我只能让娘家四哥来搭手，不管多忙，四哥从不推辞，不说你也知道原因。”说到这里，她看我一眼，露出些许的委屈。我当然知道啊，她给四哥换上媳妇，四哥这辈子都是欠她的。见我点头，她又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别人瞧不起他，更瞧不起我家，很多人等着看我们笑话，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我有一双手，不痴不呆，我就不信我过不上好日子！”周秀芳回忆起往事，神情很投入，依稀看到她当年的不甘与韧劲。

　　“为了多卖几分钱，我从没有把韭菜囫囵畦子包出去过，六菜畦呢，一圈儿卖完，感觉退一层皮，白天干着活都能睡着。”她端起茶水使劲喝了一口，似乎那段岁月让她口干舌燥。

　　“每天凌晨两点，俺俩套上薄膜衣裤，带上线织手套（那是没有塑胶手套），没个人样，反正也没人看见，再说干活也不是丢人的事。”周秀芳说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等天亮，我们换上干净的衣服把韭菜用地排车拖到六公里外的收购点。”她说的一点也不错，从认识她那天开始，从没有邋遢过，即使在最艰难的那些日子。如今60多岁，长白头发是很自然的事情，可她要美呀，不敢染发，怕伤皮肤、对身体不好，就戴了一顶齐领、微卷的栗棕色假发，端庄秀丽的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她美其名曰：“不能给孩子们丢脸。”看着她，我的思绪开小差了。

　　“不过，我家的韭菜每年卖的价钱都最好，每个畦子从没有低于1000块钱过，自己割得讲究、干净，捆得也利落。”她含着眼泪又笑了。用手使劲从膝盖摁下去，仿佛想把所有的烦恼与苦痛都摁下去。我发现，她的手指都是弯曲的，再使劲也伸不直。

　　“这是我干活的标志，劳动给我留下的纪念，你觉得它丑吗？”我摇摇头，眼泪四飞。

　　“伸不直，但不疼，只是阴天下雨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很奇怪，啥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她翻来覆去地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喃喃自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专种白菜呢？”端起茶，抿一口，我对这个比较关心。

　　“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改种白菜，但我说一件事，你自然就会记起来。”她随手给我又续了茶，“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

　　“1991年冬天，小磊出生。”周秀芳说的有些吃力。我顿时记起来了。当年，她儿子刚出生三个月就病了，不轻，寿光市人民医院最后下了逐客令。而她刚做了节育手术，周秀芳家的天一下子就塌了。

　　她冒雨带孩子赶往高一级的潍坊市人民医院救治。医生看后摇摇头，劝她带孩子回家准备后事。周秀芳“扑通”跪在医生面前，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了。

　　医生在奋力抢救，周秀芳跪在雨中祈祷。她就那么一直跪着，跪着……后来，儿子被救回来了，她被雨淋得落下了头疼的毛病，这病一直伴随着她，直到现在，但凡有点小风也要戴上帽子保暖。但她笑着说“很值得！”如今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儿女双全，是全村最令人羡慕的家庭之一。

　　这段经历她说真是“死里逃生。”

　　那一个冬天，一个春天，韭菜就废了。连冻、带病虫害，半年的辛劳颗粒未收。

　　后来（也就是第二年）就专种白菜了。为了减少成本，点种、浇水、挪苗、扶垄、捆扎、收获……样样都亲力亲为，依旧是一个个带星而出荷月而归的日子。

　　“其实，咱这里土地肥沃，种啥长啥，而且长得很好。”她说，“孩子都小种白菜相对简单、好管理些，尽管一般的白菜种子，但旱涝保收，本钱也少。”周秀芳的脸晴朗起来。

　　她与老公起早贪黑，种出了全村最好的白菜，帮忙的也多起来，起初一趟一趟拉着去菜市场卖，后来很多商户看上她家的白菜，就签了合约（口头约定，那时还没形成文字，守的就是个诚信）。销售有了保障，她家的收入也就往往高于其他人家。

　　2012年，白菜给他们盖起了村里最好的四合院，买了拉货的四轮车，而后买上了小轿车。

　　“‘白菜西施’的名字大概也是这一年开始叫起来的，”她笑得有些羞涩。“俺算啥西施啊？东施还差不多。”我倒觉得名副其实，不由多看了几眼，把她看的又“嘿嘿”笑起来。

　　“你没想过种别的蔬菜？比如黄瓜、辣椒……”这些蔬菜相对价格更好一点。

　　“后来我还真动摇过，但到处是种高端蔬菜的，萝卜白菜反而成了稀罕物，那我就继续种白菜喽。”她轻吐一下舌头，我也轻松起来。

　　“后来我就不断引进新品种，不光好吃，还追求卖相也要好，这样一年下来也少收入不了多少，有时比种其他蔬菜的还要高呢，还落得清闲。”她的话里透出一份自豪。

　　随着人们对健康的追求，养生越来越受到追捧。从营养学的角度分析，大白菜含丰富的维生素、膳食纤维和抗氧化物质，能促进肠道蠕动，帮助消化。而且，大白菜的维C含量高于苹果和梨，与柑橘类居于同一水平，而且热量还要低得多。清代《本草纲目拾遗》记载说：“白菜汁，甘温无毒，利肠胃，除胸烦，解酒渴，利大小便，和中止嗽”，并说“冬汁尤佳”。

　　“对，对对，我家儿媳妇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孩子们一直支持我继续种白菜，还能抽出空来照顾到孙子、孙女。”周秀芳无不骄傲地说“现在从种到收都有人帮忙，不等说，人就来了一大片，累不着。互助就是好，事半功倍啊！”

　　“白菜还是减肥蔬菜，因为白菜本身所含热量极少，不至于引起热量储存。白菜中含钠也很少，不会使机体保存多余水分，可以减轻心脏负担。中老年人和肥胖者，多吃大白菜还可以减肥。”她哈哈大笑着，指着我说“你可别吃，再减成麻杆……”

　　“那你还硬要塞给我……”我装作生气的白她一眼儿。“只留给俺二爷爷吃，让他减成小青年……”她笑得有些夸张。

　　“白菜，在民间俗称‘百姓之菜’，古人称之为‘菘菜’，虽然一年四季都能吃到，但唯有经过霜打后的白菜，味道才特别鲜美，这也是我最后决定拿上两棵的主要原因。‘拨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朱门肉食无风味，只作寻常菜把供。’就连宋代范成大也用这首《田园杂兴》专门盛赞冬日白菜之美味。说这个时节的白菜甜如蜜藕，但又比蜜藕更加鲜美。大美食家苏轼赞得更夸张：‘白菘似羔豚，冒土出熊蹯。’居然直接将白菜与羊羔、熊掌相媲美了。古人对白菜之喜爱，可见一斑。”

　　“对呀，你种的可是神仙之菜呢，又是你儿媳妇和你说的？”

　　“才不是呢，我自己有依据的，活到老，学到老……”她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这里面啥都有。”

　　刘禹锡“只恐鸣驺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尝”的诗作忽然涌上心头，他竟然把未能吃到晚秋的菘菜当作一种遗憾。可见古人这“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的说法，的确并非妄言。

　　“这个年龄该歇歇了吧？你又不差钱！”我有几分揶揄。

　　“不让我种白菜？不让我下地，那还不憋死？再说，不光吃白菜美容，种白菜照样美容！”看我吃惊的样子，她又补了一句“汗水是最好的美容剂，汗水流一次，脸就增白一分；劳动才是最光荣的一件事。”说完她又笑起来，那么美，那么动人，好一个“白菜西施”！

　　看着眼前的四合院，想着市里她刚买的三室两厅的楼房，内心的敬意又多了几分，这样的女子谁不佩服？有这样女子的家庭怎会不富裕？一切的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用在周秀芳身上，正合适！

　　谈着，想着，周秀芳的身影又从白菜地里娉婷而来，带着浅浅的微笑，她那一段劳动的岁月与温暖的故事慢慢绽放出光彩……

作者简介

柴翠香

柴翠香，山东寿光人，曾用笔名问斜阳、紫陌等。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作家联合出版社2022年度签约作家。

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散文百家》《河南文学》《绿叶》《大地文学》《鸭绿江》《参花》《西部散文选刊》《牡丹》《作家报》等杂志报刊。

出版散文集《旧夏的味道》《小窗盈香》《香飘尘外》《浅墨远香》、诗集《萤窗心语》《穿过阳光的小巷》等。

编辑：曲高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