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林（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授）
评论不是人写的吗？既然是人写的，不就天然带着“人的痕迹”，何必强调这一点？
这并不矛盾，不是一个伪问题，并不是人写的评论就天然会带着“人的痕迹”，我们常批评的“不说人话”，就是这个意思。
网络刚出现的时候，人们感叹的是：“在互联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人工智能更将这种拟真迷惑推到极致：“没有人知道你的文章不是人写的。”
“人的痕迹”这几个字冒出我的脑海，是源于一次作业批改。我感觉有几篇作业好像不是人写的，而是机器生成的，便在课堂上做了一个小调查，把几份写得比较差的评论作业，跟一份ChatGPT生成的同题文本放在一起。我问学生们其中哪一篇是人写的。
结果真让人大跌眼镜，大多数同学竟然选了机器生成的那一篇。那几篇作业，大家都认为是机器生成的。相比之下，那篇机器生成的，反而像人写的了。空话套话连篇，机器不如，真如苹果CEO库克所言：“不怕机器越来越像人，怕的是，人越来越像机器。”
我确认了一下，那几篇评论作业真是学生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但可能深受某些套话空话大话之害，深受某些媒体的评论之害，写出来的是如下面这样的“不说人话”的僵尸语言：
首先，取消四六级与学位证挂钩有利于减轻学生的课业负担。其次，这一举措有助于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英语学习观念。此外，这也是对素质教育理念的践行。总而言之，我们需要理性地、辩证地看待英语学习，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才能把握主动、增进理解、提升自信。封闭与开放并不是对立的，而是需要在安全保障的前提下相互补充。安全与秩序是开放的基础，只有在有序的环境中，开放才能得到更好地实现。
上面这段话里有“人的痕迹”吗？完全没有，辩证、理性、践行、有序等词，可以套在万事万物上，大而空，不着边际。网民经常嘲讽这类“废话篓子”式评论：
1.明明说了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听起来头头是道都能自圆其说，把套话、空话说到极致。
2.用套话解释套话，用概念阐释概念，似乎形成了闭环，逻辑达到了自洽，但没有任何知识营养和新知含量。
3.听君一席话，只是一席话，与其说是在评论和解说，不如说是在写发言材料。
“废话篓子”式评论，就是缺乏“人的痕迹”，讲得好像都对，但全是废话。
所谓“人的痕迹”，就是文字和语言要有人之为人的人情、人心、人味，人的温度，人的思考痕迹，人的性情，包括人的说话特点、身份属性。评论是人写的，写给人看的，评的是人间百态、人心世故、道德人伦，当然要体现“人的痕迹”。这种痕迹要让读者感知到：我是在跟一个人对话，而不是一个机器。
一篇有价值的评论，怎么才能体现“人的痕迹”？我觉得起码有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讲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世界，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经历和经验，这是最直观的“人的痕迹”。评论不像新闻，新闻要体现客观性，客观的关键，就是要去掉“人的痕迹”，作者只是一个公正的旁观者，在新闻中是隐身的，把事实记录下来就行。而评论是可以有作者的痕迹的，作者根据自己的观察、常识和经验来判断基本的是非。我最喜欢的评论，就是用自己的经历去阐述一个道理，娓娓道来，那个经历不只是“个人的”，而带有某种普遍性。由人的生活生发出来的道理，才是有机的道理，让道理跟自己生活的小世界发生关联，这样的道理才会摆脱“大道理”的生硬说教性与强迫灌输性。这种“人的痕迹”，往往是一篇文章最宝贵的地方，鲜活，真诚，真切，有生活的质感与纹理。
其二，有迂回和冲突，通过反问提出问题，避免简单、生硬地直奔主题。机器生成的文本，有一个共性，就是如答论述题般直奔主题。你问“为什么中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它不会质疑或反问，只会顺着你的提问意图，围绕提问主题罗列几个理由，形成某种表层的合理化。“人的痕迹”，就是讲究表达的艺术性，埋个伏笔，卖个关子，设置个冲突，制造个“过山车效应”，让主题蕴含在某个故事逻辑或冲突张力中，体现人的独到匠心。
“人的痕迹”，会较多地使用思维转折字，比如“但是”“然而”“可是”“固然”等等，体现一种人的批判性思维对于强加结论的抵触。“人的痕迹”，会不断地与主题进行对话，在“有一种观点认为”“评论区有声音称”“你可能觉得”的对话中彰显人的思想触角。
其三，能够通过举例给道理降维，将抽象概念打成生活的碎片。如果是一个人在写作，讲了一大段抽象的道理后，他会敏锐地意识到读者觉得“道理很空洞”。为了避免空洞，他会习惯性地说“那我们来举个例子”“比如说”“我想到一件事”。“举个例子”，就是鲜明的“人的痕迹”，人是一种“会举例”的高级动物，总是倾向于用故事、例子去思考和说服。而机器缺乏这种深层的构思交流能力，缺乏合宜案例的表意能力，只会调用语料库里的道理。一个贴切的案例，是对某个道理最好的“意义回译”，人工智能只会直奔主题阐释道理，而没有“回译意义”的功能。
机器写作“不说人话”之非人化表现在：抽象度过高，大而空泛，缺乏就事论事的对话性。毕竟不是人写的，怎么可能就事论事？怎么可能有针对性地对话？只是从语料库中搜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语料去完成任务，过于抽象和空泛的结果，就是永远正确的废话。“人的痕迹”在于，能够贴近事实，贴近具体，贴近个案，进入事物的内部机理中去评论，而不是高高地站在云端。
其四，共情中体现人味。托尔斯泰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如果你感受到痛苦，那么你还活着。如果你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那么，你才是人。”人之为人，在于拥有这种强大的共情能力，作家或评论家都是通过文字去表达共情，“人的痕迹”就是共情的痕迹，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老师，作为一个妻子，作为一个中年人，作为一个女儿，等等，这些话语体现了一种共情的努力与邀请。机器人不会说“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机器人，它永远只能按照算法逻辑和任务指令冷冰冰地完成任务，追求正确，哪怕正确到一点人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