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孕育与蓬勃，其根系均有源源不断的滋养予以供给。史上优秀书法作品，皆得益于时代、地域、学术思潮、书家禀赋等综合滋养，方可达到艺术成熟与出类拔萃。曹友琥先生《六美美文》的审美根系，深植于社会学、艺术学、书法学原野沃土，于中汲取水分，于中汲取营养。

曹友琥 草书毛泽东同志词 180cm×100cm

《六美美文》体现社会学上的和谐共生

曹友琥先生深爱、谙熟费孝通先生“各美其美”十六字箴言，他认为此语揭示出艺术的本质。

费孝通，现代社会学和人类学奠基人之一，毕生从事社会学、人类学研究，为我们留下数百万字的学术著作。其《江村经济》被誉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亦成为国际人类学界的经典之作。1990年12月，他在参加“人的研究在中国”主题演讲时，出于构建和谐社会的考虑，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著名观点。

曹友琥先生社会践履广涉，有一般书家没有的“大民生”情怀。费老观点滋育、泽溉曹友琥先生书法创作，成为《六美美文》创作源头给养之一。《六美美文》通篇字字调适、句句谐协。

一是作品借体势以达和谐。结体平衡是构成作品和谐的重要因素，一幅佳构中，单个字和整幅作品结体组合平衡极为繁复，不同的结体蕴涵出不同的力势，不同的力势表现出不同的作品情性。如作品开笔四字，“六”取左斜势，“美美”取正势，“文”取右斜势，这样使四字回归平正和谐，为整幅作品奠定基调与准线。

二是借险绝以达和谐。作品不满足或左或右或欹或正的浅层和谐，运笔中力求险绝造成动态矛盾，以消解矛盾实现和谐。作品“美美与共”中前两字，有一种如临深渊般悬危，但一个“与”字又如巨石一般砥柱回澜，构成符合书法整体章法和谐的视觉效果。

三是借意象以达和谐。汉字由象形变成抽象的记事符号，字形结构已看不到具象意义，但作品的意象却能牵发赏析者追踪世间万物情态的意象联想。“天下大同”四字枯韧刚烈，遒劲雄浑，筋连骨硬，竖如铁柱，横如铁梁，斜如铁爪，似有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和长铗切云之勇；而“与共”则如牵牛花之新藤，朝餐食露，云雾轻宠，吐芳吸华，映唤旭日，栩栩如新，似有老树前头万木春之象，给人以高洁而丽赡、粉嫩而华滋之感。作品最后一“美”最后一笔风旋雷激，下落深渊，疑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又似银河落九天；而其上二字“文真”则又涓涓脉动，款款而来，百步九折萦岩峦，高出尘俗，静水流深如闺语缠绵。多种相对、相辅、相助意象，点缀出作品春秋相继的斑斓绚丽。

《六美美文》体现艺术学上的个性独具

艺术学讲，“独居方可抱团，有癖方可群友”。“竹林七贤”个个风姿踔厉，才得以相处相洽。晋王羲之《兰亭序》一文共324字，其中有20个“之”，因各不雷同而成就出翩翩魏晋风度。这才是艺术学所谓“境界”产生的根柢所在。

曹友琥先生与当代书家沈鹏先生有缘结识，沈鹏先生成为他忘年之艺术导师，艺术理念对他教益甚深。沈鹏曾为中国国家画院“沈鹏书法工作室”提出教学方针，语曰“宏扬原创，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被业界誉为“书法创作十六字原则”。这一原则的主旨就是倡导书法“尊重个性”，避免俗气才得以呈现自身风格，避免同质才得以拥有自身品位。一切艺术创作都要避免单一化、概念化、程式化，唯有如此，个性才能踔厉于毫端、活跃于纸帛。

《六美美文》中有十“美”，分别取自史上不同书家的笔意笔风。“十美同框”，在保持和谐共生的前提下，各个又独具风貌。以前后顺序来赏析：一“美”取法晋王羲之，因处于作品前端，有发轫之功，笔势平和委婉含蓄，风格趋近自然清劲。二“美”取法唐孙过庭，孙擅长楷行草诸体，尤以草书为著。因有别于前文“美”，故笔意渗透出雄浑气息，既承前之萧散流畅、醇雅典正，又启后之古健遒伟，在飘逸上有所收敛，波诡而云谲，以与下文相续。三“美”取法自唐张旭的断碑千字文，张性格豪放，继承“二王”传统，字字有法，同时效法张芝，融合而潇洒磊落、变幻莫测，有惊世骇俗之质，此处“美”具龙腾虎跃之势，亦显畅快淋漓之姿。四“美”取法唐怀素，给人一种稚拙之美。五“美”取法宋黄庭坚。六“美”取法宋文天祥。七“美”取法明宋克，风格翩翩可爱，笔意绵延不绝，既有豪放，又见生辣，既见迅疾，又见舒缓。八“美”取法明祝允明。九“美”取法明王铎，王在书法史上有“各体皆能、风格多样”之誉，无论是伟岸遒劲大楷、高古朴厚小楷，还是那飞腾跳踯的行草书，在明书坛首屈一指。同时此“美”颇受教于当代沈鹏先生笔意，笔墨语言摇曳多姿，既线条精致，又气势恢宏，既格调高逸，又韵味深长，致使此处之“美”，结体险危，似有大厦将倾之象而幸有下文“文”以扛鼎之力给予支撑，方转为平整稳重，一番飞腾跳踯复归于宁静安详。十“美”似有孙过庭、怀素、赵构、乾隆之笔意，以乾隆之为主，行笔转换不落窠臼，极富夸饰意味。

《六美美文》体现书法学上的“偏胜”之道

生命多姿多彩，难于一律塑造。书法同样在风格显示上滋味缤纷、仪态万方。在民族书法传统上，书家喜欢用“阴”“阳”两极来体现书法的风貌特征。譬如点画，述之外露为阳内敛为阴，粗壮为阳纤细为阴，疾捷为阳迟涩为阴，外拓为阳内藏为阴；行笔布字，流畅为阳缓涩为阴，黑多为阳白多为阴，实多为阳虚多为阴，等等。诚然，书法追求阳刚和阴柔两者调和适当之“中和”美，但这并不是强调“阴”“阳”两极完全意义上之对等平分。事实上，任何书法也不可能存在着审美对等之半疾半缓或半方半圆或半露半敛等倾向。在趋“阳”趋“阴”中，尽管地域、时代、书家有的崇拜阳刚，有的崇拜阴柔，但总体上还是趋近崇“阳”而不抑“阴”。这一审美取向在传统书论中被称为“偏胜”，即以偏于一侧而达“中和”之道。此观点史上代有论述，如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说“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就道出文采应具备一定的阳刚之气，而达到圣人所述“阴阳互存”之理。

曹友琥先生学识丰赡，扎根传统书法源头，上追秦汉，溯及晋唐，临摹过张芝、张旭、怀素等多家书家书迹。多年的毡破砚穿，使他认识到，书法之“中和”，有一定的层级性，初求为“平正”，后求“偏胜”，最后达到“大顺”。此时“大顺”即有“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境，“平正”仅是“中和”初级阶段，“偏胜”“大顺”才是达到“中和”高端理想。

受传统经典的滋养，《六美美文》则以雄浑遒劲一路让赏析者耳目一亮、神智一新。一方面，作品有“豪爽之气”。作品总体上书体稍长，笔墨上下运行空间增大，行笔大起大落，迅起急收，气无可滞、势无可挡，不拖泥带水，提按轻重任笔驱之，生发出迅捷如雷、闪电周扫四宇之豪气。一方面，作品有“丰盈之实”。通篇来看，风格血肉丰沛，筋骨分明，体态饱满，尽显敦厚高蹈之盈实，不虚弱、不轻佻、不艳媚。宋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说：“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即要做到险而不怪，老而不枯，丰而不肿，强调书法一定不能枯竭羸弱而要体敦意厚、丰盈饱满。此意味于此幅作品存焉。再一方面，作品有“无华之朴”。草书一泄胸中之意，最忌刻意雕琢，雕琢则不成为草书。“无雕无琢，复归于朴”一直是草书创作的至理名言。《六美美文》作品一派从容安详，似水到渠成，天然浑一，讲究不被事拘、不被物役，讲究适性随情，情发笔发，性止笔止。因不事雕琢才“十全十美”，因朴实无华，作品才自觉不自觉生发出雄浑遒劲韵味，将“偏胜”之道这一书法圭皋发挥到淋漓尽致。

（作者嵇绍玉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作品有《书法之美》《再论书法之美》《三论书法之美》，发表各类文艺随笔12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