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境经济》杂志 丁瑶瑶
荒原之美,美在生灵。高原上的野生动物,它们的神秘与美丽令人着迷,常常唤起人们心中对荒野的深沉敬畏和无尽想象。但随着人类活动与动物生存之间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如何追寻一种人与自然之间新的平衡,值得人类深思。
高原鼠兔。奚志农/野性中国
并不遥远的高原野生动物
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野生动物与人的距离并不遥远。
次丁今年31岁,家住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昂赛乡。他的家乡是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的核心地带,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启动之后,次丁成了一名生态管护员,也逐渐成为昂赛乡家喻户晓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起初,次丁拿起相机只是源于好奇。19岁那年,在一位游客的手机照片里,次丁见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家乡,“我被震撼了,真的太美了”。摄影的种子就此种下,几年后,次丁拥有了一台卡片相机。尽管被村民认为是不务正业,但次丁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了摄影的世界。
2016年的一天,次丁遇到了一只受伤的青年雪豹,他脱下衣服,罩在雪豹的头上,和同伴达杰一起将六十多斤的雪豹抱到有信号的山下,打电话求救。
一直渴望拍到雪豹的奚志农听到这个消息后,赶来昂赛。得知次丁和达杰居然用简陋的卡片机拍到了雪豹,这让他羡慕至极。奚志农是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拍摄野生动物已经有几十年的他,彼时一直没有拍到过雪豹,许多专业摄影师来昂赛拍雪豹也大都无功而返。兴奋过后,奚志农又不免有些遗憾,因为很多雪豹的照片经数码变焦放大多倍后,成了模糊的马赛克。
由此,奚志农将次丁、达杰等牧民收纳进入自己创办的“牧民摄影师训练营”。奚志农给他们配备了摄影设备、教他们学技术,让他们也能拍出高质量的野生动物影像。
藏狐。奚志农/野性中国
“牧民摄影师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熟悉那里的地形和气候,体能也适应高原的环境。从这个角度看,还有谁比我们的藏族同胞更适合拍摄野生动物呢?”在近日上映的纪录片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首映礼后,奚志农跟记者分享了影片拍摄背后的故事。
关于牧民摄影师拥有绝佳的客观条件,奚志农举了个例子。在他与牧民摄影师连续35天守候拍摄小雪豹成长的过程中,每次爬上隐蔽帐他最快也要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但同行的牧民只要半小时就可以。
天生拥有克服高海拔的基因,对身边的环境和野生动物又非常熟悉,于是,牧民摄影师拿起相机,用镜头记录下家乡的雪山、蓝天、河流、峡谷、森林、高山草甸等风景,也记录下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雪豹、藏狐、兔狲、藏棕熊、鼠兔、斑头雁等生灵。在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中,次丁、达杰、更求曲朋——三位藏族牧民摄影师贡献了超过70%的镜头。
在他们的镜头下,行踪莫测的成年雪豹如“刺客”般蛰伏在岩石阴影中,随时准备给猎物致命一击,山洞里的雪豹宝宝也蠢蠢欲动,想要迈出探索世界的第一步;另一边,雪豹的高原同伴们肆意玩耍嬉戏,小眼睛方脸盘的藏狐在镜头前大方展示,18个月大的棕熊宝宝还在和妈妈玩耍,斑头雁幼崽却早已在练习展翅高飞。无论是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还是和谐共生的美好画面,一切都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张力,令人心驰神往。
得益于当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我们才能通过电影了解到许多难以看到的生命故事。
“牧民对生命的尊重,是渗透在血脉和基因里的。”奚志农给记者讲述了达杰的一个小故事。
有一天,达杰遇到一群狼正在攻击牦牛群,关键时刻,几头成年牦牛迅速用壮硕的身体和锋利的牛角吓退了饿狼,这时一头小牦牛却落单了,眼看要被狼群拖走……
视频素材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是因为,达杰扔下了相机,赶跑了狼,救下了那头小牦牛。
作为摄影师,应该忠实地记录自然事件,达杰的举动确实不够专业;但作为牧民,达杰却问心无愧。
近年来,保护野生动物的呼声很高,国家也高度重视,但那些原本依靠野外资源生活的人们却受到了一定影响。让“影像保护自然”的观念深入人心后,昂赛乡的牧民获得了实打实的收益,也有机会重新认识和自己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上那些熟悉的邻居。
随着我国正加快构建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以及生态保护红线划定工作稳步推进,给在地牧民寻找替代的生计和途径,让其参与到保护工作中,已成为不少地方的共识。如今,不少保护区探索出野生动物保护和牧民受益的良性循环路子,充分挖掘出生态资源所凝聚的经济价值。
如今在昂赛,摄影已成为一件时髦的事情。大家不再攀比谁家有更气派的摩托车或汽车,而是转向比一比谁的相机好,谁能拍到好照片。牧民“摄二代”已经登场,达杰的女儿康卓,7岁时就将镜头对准了雪豹,或许是孩子的缘故,动物们似乎对她更为亲近,她甚至可以在几乎能用手摸到的距离拍摄藏狐。
动物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影像的力量超过千言万语。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王放同样相信这句话。王放曾参加过奚志农创办的第一届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收获良多。多年来,他从事濒危珍稀动物的保护和研究,研究对象包括大熊猫、华北豹、貉等物种。
在长期和野生动物近距离打交道的过程中,王放发现,野生环境中的动物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贫瘠的高寒草甸,山上的岩羊在安静地进食矮草,像天边一片片黄色的云朵,突然岩羊像潮水般流动起来,一会儿向左冲刷,一会儿向右冲刷。”王放向记者讲述了雪豹捕食岩羊时的场景。
“大约十年前,人们都觉得雪豹这个物种无比神秘,能够遇到雪豹好像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运气。”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调查研究和雪豹保护网络的建立,王放他们发现,四川、云南、甘肃、青海、西藏等地方,雪豹都有分布,“雪豹并不是在我国将要消失的一种动物”。
在这一表象背后,一方面体现出雪豹被保护得不错,另一方面也能证明青藏高原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了。
雪豹。次丁/野性中国
在王放的眼中,青藏高原是一片世界级的野生动物圣地。他们开展野外调查时,从玉树出发,开车前往三江源,或者去可可西里索南达杰保护站,一路上,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成百上千的藏原羚、藏羚羊、藏野驴,它们会在汽车旁边奔跑、追逐;调查团队在休整或加油时,也常能见到鼠兔在洞口探出脑袋、觅食活动的场景。
对于普通人来说,青藏高原毕竟是诗和远方。但说到大熊猫,人们都再熟悉不过了。
但王放说,野生环境中看到的大熊猫和动物园里的相比,差别真的很大。
在不少人的天然印象中,大熊猫对繁殖没兴趣,甚至带不好自己的幼崽。但大熊猫在地球上生活了八百万年,不会繁衍,怎么延续至今?“不要想得太简单。”王放分享了大熊猫“娇娇”的故事。
在上世纪90年代初,北大科研人员开始在秦岭观察大熊猫妈妈,他们用了几年的时间,跟一只叫作娇娇的大熊猫妈妈建立了很深的友谊和信任。团队跟踪研究发现,为了守护和哺育刚出生的幼崽,娇娇居然可以在长达20天的时间里只有少量水分的补充。当20多天后娇娇第一次离开洞穴时,它的体重减轻了超过1/3。
“毫无疑问,这是自然界中最无微不至的母亲才能做到的事情,这样的行为其实也保证了大熊猫这个种群的稳定。”王放说。
随着秦岭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扎实推进,不只是大熊猫种群迅速恢复增长,其他野生动物也发生了显著变化。
王放举了个例子,由于保护工作的深入,在秦岭的山里遇到的野猪会直接朝人走过来,发现人们没有让道的意思后,野猪会盯着人看一看再后退几步,仿佛在怀疑为什么这群人不让着自己。“所以,至少秦岭的一部分野生动物已经先聪明起来,它们知道人类不是威胁,人类是可以信任,甚至是可以给它们让道的伙伴。”
如果不能与野生动物在荒野相遇,那么动物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保护野生动物,需要从认知到了解,从了解再到热爱。如今,去各地动物园观看野生动物,主动了解这些野生动物的生存状态,已成为不少人的情感寄托。甚至有的动物园通过主动打造“明星”动物,吸引公众助力动物保护事业。
北京动物园的“西直门三太子”大熊猫萌兰,自2015年出生以来,人气居高不下;萌兰的妹妹和花被大家亲切地称为“花花”,它的一举一动,包括吃饭、躺着、打滚,都能吸引万千粉丝围观和讨论,凭一己之力带火了四川成都的旅游业;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神似《千与千寻》中“无脸男”的白面僧面猴、热爱美食的孟加拉白虎“古采尼”,它们的名字、性格、爱好、生活故事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
不少动物的“明星效应”给动物园聚集了人气,也带动了动物园的旅游,动物园通过开展科普活动也无形中增强了人们的动物保护意识。
动物园的动物毕竟有限。这几年,很多昔日难觅踪迹的野生动物也摘下神秘面纱,走入大众视野,这主要得益于红外相机在野外的普及——动物从架好的红外相机前经过时,触发拍摄,相机就能记录下野生动物的活动踪迹。
在云南普洱,一群野生亚洲象在河里洗澡戏水、降温解暑;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若尔盖县红星镇的草原上,一只野生草原狼妈妈正在“遛娃”;在甘肃洮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只成年雪豹步履矫健,攀登山峰;在大熊猫国家公园石棉片区,两只野生大熊猫结伴而行,在山林漫步……
这些野生动物频频现身,这既表明我国的生态环境不断向好,也为公众了解野生动物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与熊共处
雪境相关工作人员为牧户冬季房屋安装电围栏。图片由雪境提供
随着动物保护工作的有力推进,不得不正视的另一重现实是,由于部分种群过饱和与保护区承载力不足,人与动物之间的冲突越来越频繁。
青海省雪境生态宣传教育与研究中心(以下简称雪境)创始人尹杭,多年来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人与自然共处的密码到底是什么?
采访中,尹杭向记者讲述了果永村与棕熊的故事。
青海省囊谦县东坝乡果永村位于三江源腹地,这里是牧民与喜马拉雅棕熊共同的家园。居住在此地的老百姓世世代代有着与野生动物共存的传统智慧。
在十年前,人类与棕熊互不打扰。但近年来,严格的保护措施令棕熊数量不断增长,加上人类的活动范围扩张,常常有棕熊下山捕食家畜、破窗入房觅食,极端情况下甚至会有伤人的情况发生,熊似乎不怕人了,人类与棕熊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而紧张。
大约六七年前,果永村的许多家庭都被棕熊“入侵”过。棕熊的狡黠深刻地印在了牧民的脑海中,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只尝试过人类食物甜头的棕熊,一定还会再次“赴宴”。
尽管承受的损失不少,但大多数牧民仍对棕熊怀抱着善意和耐心。这是因为,棕熊过去曾被藏族人赋予非常重要的地位——雪域的“土地主”。在藏地传统中,棕熊不是可怕的动物,而是被人敬重的生灵。
如何守卫自己生活的同时,也能保护棕熊?
尹杭分析,人熊冲突的背后,折射出的其实是当地老百姓生活方式变化所带来的挑战。当地老百姓从游牧到定居后,开始把食物储存在房子里,而且外来加工食品越来越多,如方便面等,这些食物气味吸引了棕熊的造访。而棕熊又是一个投机主义的杂食动物,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它发现进入人的房子里面可以得到更高性价比食物的时候,它们也就放弃了野外的食物。
“在人熊冲突上,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尹杭告诉记者,随着当地老百姓生活方式的变化,棕熊等野生动物也在不断地学习适应,所以雪境一直强调“缓解人兽冲突”。“需要用疏通的方式,去回应这样的问题和挑战。”
对此,雪境设计了事前防护、事中干预和事后补偿的综合解决方案,加上社会充分参与,这些方案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随着保护力度加强,野生动物变多了,不少地方的野生动物频频“出山”,有的甚至闯入城市,给当地人们带来不小的麻烦。前有野生亚洲象群从西双版纳保护区出走,后有南京、杭州等地野猪进城,类似的事件提醒我们,应构建人与野生动物相处新模式,系统应对人与野生动物冲突增多挑战。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近年来,我国着力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为推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保护生物多样性发挥了重要作用。
与此同时,为实现生态保护、绿色发展、民生改善相统一,我国还健全相关保险体系,优化野生动物致害补偿制度。2023年9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正式施行,从国家层面规范了青藏高原生态保护。其中明确要求,青藏高原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组织有关单位和个人积极开展野生动物致害综合防控。对野生动物造成人员伤亡,牲畜、农作物或者其他财产损失的,依法给予补偿。
正如尹杭所言:“我们希望的人熊共存的状态,其实并不是我们可以和熊坐在一起喝茶,而是彼此互不侵扰,在各自的领域自由快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