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永昌】散文 | 车辘沟石林
车辘沟是石头的王国,这里的石头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抱着一个,一个摞着一个。石头间行走,甚至会发现几个瘦子石头正呲牙咧嘴地合力举起一个胖子石头,惹得你哈哈大笑。
车辘沟的石头,密密匝匝,高高低低,左左右右,人过去,只有沿着羊肠小道沿着栈道,在石头与石头之间不停地拐弯,在石头的缝隙间穿行,借助清风把自己飘成一根丝带的样子,让沉重的石头有了呼吸。走得久了,也联想到人生,发现曲线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但没有哪个人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可以直奔终点站。
在车辘沟,看不到百鸟翔集,听不见松涛阵阵,只有石头,你只有试着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用石头的心肠去理解它们。
它们没有草木陪伴,没有鲜花覆盖,也没有流水相拥,于是,只好把自己完全裸露在外面,甚至生怕裸露得还不够彻底,就借助风霜雨雪、雷霆闪电等等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把深色的皮肤剥了一层又一层。
它们裸露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灵魂——孤独寂寞的灵魂。
为了消除孤独,就把自己打制成各种乐器。每当清风吹过,便有箫的声音、埙的声音、竹笛的声音……随着风的大小、快慢、方向的不同,演奏出各种曲调,唱响天籁之音,也吹走千年以来边塞诗的流水账。
为了打发寂寞,就把自己塑造成不同的物象和情状。两块挨着的石头,像是山间两只交颈密语的青鸟,紧紧搂抱在一起,那萌萌的样子,让最亲密的情侣看了都会嫉妒。夜晚,月光从它们怀抱的缝隙间漏出去,照亮身后的黑暗。几块前后的石头,像是一群猴子在寻找回家的路,不知道它们在人生的旅途中遭遇了什么意外,竟然迷失了方向。但在忘我的不知不觉中,它们似乎又并不着急回去。也有一块石头把自己站成了高飞的姿态,周围的石头都仰望着它,让人心生敬意。
在车辘沟,石头与石头相互凝望,相互搀扶,相互依偎……于是,这孤独和寂寞也便有了温度。多年以后,一个石头成了另一个石头的兄弟,一个石头成了另一个石头的孩子,一个石头成了另一些石头的墓碑。
车辘沟的每一块石头,都守着石头的坚贞,它们在这里一待就是千年万年。粗看,它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坐在那里,站在那里。但你仔细一听,却没有一块石头不在窃窃私语。也许,它们在谈论石头的心事,或是在谈论天空的辽阔和云朵的自由。
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又都不是石头,它们有鱼的心思,有大象的想法,有老鹰的雄心……鱼要潜入水底畅游,大象要跑出森林觅食,老鹰要飞上高空翱翔……当你双目凝视的时候,石头们立即安静下来,停止了它们的思考和想法。也许是我们这些造访者,不该如此莽撞地闯入它们的领地。
车辘沟南连毛卜喇盆地,北接永昌北部草原,东西两面都是连绵的群山。车辘沟附近,有着蜿蜒数百公里的汉明长城,相传这里也曾是霍去病的部队大败匈奴军队之地。如今时过境迁,英雄已逝,若是一个人来到车辘沟,置身于茫茫石林,环顾四周一片空寂,难免会产生天地悠悠、英雄失路之慨。
猛然抬头看见石林头顶的一方蓝天,蓝得那么深邃和纯粹。云朵的草甸、马匹和帐篷均已撤走,撤得干净彻底。神已远去,神的马匹早已不见踪影,车辘沟的山谷里也听不见神的马蹄的回音,只听见一位诗人的忧伤在耳畔回响:“天堂放弃了它的全部财产”,“神的家里空空荡荡”。
天,就那么蓝汪汪地搁在半空中。仔细看,竟然也蓝得那么孤独。我很想靠近它,抚摸和拥抱那一片孤独。我还想撷取其中的一块,拿去和瓦尔登湖的蓝比一比,和敬亭山的云比一比,和柳宗元的小舟比一比,究竟哪一个更孤独。
我看见车辘沟的石头,也在拼命地向上生长,拼命地接近那一方蔚蓝,这难道是孤独与孤独之间的心灵相通、惺惺相惜?
我爬向山顶。这是中秋后的一个下午,车辘沟的石头滚烫得厉害,阳光像车辘沟的石头一样富余,它用一层浓烈的气息紧紧地包裹住这个下午。难道,太阳也怕孤独?它是在用全部的热情拥抱我这个孤独的人、拥抱这个孤独的下午吗?
为了靠近那一片晴空,我背起车辘沟那滚烫的热情,毫不停息地向着山顶的方向攀登。即便越往上走,风越大,太阳愈加炽烈。
( 原载《北方作家》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