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黄永玉先生的了解,是从上个世纪90年代阅读他的散文开始的。他的散文老辣厚重,鲜活生动,一些深重苦难的故事用幽默的文字娓娓道来。读着读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如蜜泪。
我那时就想,这个可爱的老头蛮有意思,是个狠角色,有机会给他拍几张相片。
湘西这一方崇文尚武之地,总有一些传奇故事与人物。凤凰以筸军而威震天下,但从这里走出来的文人与艺术家个个是狠角色!
在从事摄影记者工作后,每次得知黄老来湘西,我都会赶去跟拍采访,因此,多年下来积攒了很多珍贵的照片。
黄永玉先生以99岁高龄驾鹤西去,沉痛之中,选择了他在六个时间节点上的湘西瞬间,以此,再现往昔,深切怀念。
一、老夫聊发少年狂
2003年6月25日,黄永玉先生一行人从玉氏山房到凤凰古城散步,路过沱江边的跳岩。我先过河,黄老看到我蹲在水边,便也张开手臂,手舞足蹈快速从跳岩上走了过来,开心得像个孩子。
他走过河,就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背景是凤凰古城标志性景观——北门城楼。不远处,一位大姐背着背笼笑眯眯地看着他,估计她并不知道这个老头为何人。
凤凰的很多历史都与北门城楼有关。只见他坐下后,握着烟斗,看着沱江清清流水,陷入沉思。
那年,黄老79岁。
二、爱凑热闹,也爱拍照片
2006年5月31日,凤凰沱江上正举办龙舟赛。黄老坐在主席台前排。发号枪一响,沱江两岸锣鼓喧天,彩旗舞动,喊声如雷。他站起身来,手持老式莱卡相机,边观看边拍摄。拍了一会,累了,他就抽会儿雪茄,再打个哈欠,揉会儿眼睛,又挠挠头发,用手撑着下巴眯着眼小睡。
我站在舞台的侧面,用相机拍摄下他生动的瞬间。他给女子冠军组发奖时,匾牌上书写着“沱江女霸王”五个飞雄的大字,逗得接匾牌的女人笑开了花。
我把拍摄黄老揉眼挠头的相片,洗成黑白照,装好相框,送给了他。我以为他会随意搁置甚至丢掉,但第二次去凤凰采访时,我在玉氏山房一楼大厅的桌子上看到了我送给他的相片。
我拍摄这组片子,不是想把黄老拍得如何高大威武,只是想把他还原成一个平凡的人,而不是神。黄老一生对神都嗤之以鼻,他与沈从文一样,只相信智慧、美与爱。
三、凤凰之子
2006年11月18日,凤凰卫视与凤凰县政府在北门码头沱江边举办“天下凤凰聚凤凰”活动。黄永玉、作家唐浩明,以及凤凰卫视著名节目主持人陈鲁豫、王鲁湘等参加了活动。
活动结束后,凤凰苗族大姐们把黄老围在中央,她们以凤凰出了黄永玉而自豪,而黄老也和她们进行了快乐的交流。那一刻,他就像个常在城里溜达的小老头儿,与大艺术家等名头无关。
四、老顽童与小顽童
2008年2月9日,一批湘西摄影人在湘西老州长武吉海的带领下,到凤凰玉氏山房看望黄老。扯完谈,他把大家送出门,与大家握手告别。同行的两个小宝宝看到黄老伸手相握,不好意思,羞涩地笑了,还吐了吐舌头。一个老顽童逗笑了两个小顽童。
我把一本《边城》和一本《比我还老的老头》递给他签名。签完《比我还老的老头》,他看了看《边城》说:“这本书不是我写的。”说罢,和我相视一笑。
人只要笑,就没有输。
那一刻,我想,如果黄永玉与沈从文两位先生同时出现在《边城》中,会是一件多么神妙的事儿。
五、他的眼中有光
2013年12月3日,黄老来到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我喜欢黄老的诗歌《我的心,只有我的心》,我想把黄老和这首诗歌的雕塑摆件拍进一张相片,于是,先请几位领导与他合影,然后单独请黄老拍了一张照。展厅的灯光较弱,但他的眼中有光!
“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心中有爱,眼里有光,所见之处皆是美好,所以,黄老才能《一路唱回故乡》。
六、 人活着的意义
2014年3月9日,90岁的黄永玉先生,依然强健,不需人搀扶。上午从峒河游园进入,一行人先到峒河上观看肥桥、爱桥、花桥、醉桥,再一路穿行于峒河的小街小巷,与路上的老百姓们闲聊。走了很远,然后又乘车至乾州古城,从喜桥走到画桥边的壹茶轩茶馆休息。
中餐,他吃了一碗肉沫面。饭后,他感觉茶馆的对联不太好,就叫人准备笔墨,写了一副对联,接着又为喜桥、文峰楼题写了匾额。休息之时,他抽起雪茄来,逆光下,一个圆圆的烟圈悬浮在半空。
九九归一
99岁,黄永玉先生走了,他的骨灰将撒到大自然中当肥料,不立碑,不开追悼会,不搞任何纪念活动。从生至死,通透、有趣,洒脱,一以贯之。
黄永玉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不会磨灭的真理——人生苦,但人大于苦。
我曾在采访时问过他,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黄老说让我想一想,一周后,他告诉我:“答案就在我的书里!”
是的,活着的意义,就在他狂野奔放的画里,巧夺天工的设计里,波澜壮阔的文字里,意义就在他勤奋而洒脱的人生里,在他通透而有趣的生命里。2013年8月16日,我从吉首去北京看黄永玉九十画展,展览无仪式无发言,有记者提问,他手一扬,说道:“看我的展览去吧!”一切答案都在色彩、线条、造型与文字里,都在先生的作品里。
人生难过百。人活着的价值,是活出精神高度,是在他热爱生活与倾情创作的同时,还能被朋友后辈们所深爱所敬重;艺术家的价值,是他创作出的作品能经得起时间的冲刷……沈从文和黄永玉正是活出了这些价值意义,所以成为湘西百年来的骄傲与丰碑。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的作品将会润泽后人,令更多的人活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经年累月地经由相片回忆黄永玉先生,一年年的,他自然老了,而他的作品依然年轻。我很少为某个人的到来与离去而哭泣,但某个雨夜,重读《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眼泪就会流出来,正如当年读《边城》,内心会升腾莫名的悲悯。我突然想起黄老给吴启雄题写的一幅书法——“为善最苦”。
星星依旧在黑暗之中闪烁,世界可以这样简单之极。
99岁,九九归一。(图/文 张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