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母亲送进手术室，竟然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那天早晨，我去医院看母亲。她神志清醒，说话清晰，问我昨晚休息可好，重复地问我吃过早餐没有。我有不吃早餐的习惯，胃经常不舒服，这个她是知道的。
我提起精气神，装出新鲜的样子，说吃过了。其实，我早上到正在装修的房子会师傅，来医院走得匆忙，还真没有吃过。
母亲信了。不过，仍重复地说：“不吃早餐，习惯不好啊！”
唉，就要进手术室的母亲，这时，仍在操心她早已成年的儿子！
父亲过世后，母亲独居在小镇的老宅里。每年春节，我们在外工作的一众兄妹拖家带口去陪母亲。平时，兄妹接她进城，她一家只住一天，将每家的清洁卫生大扫除一遍，该洗的洗完了，该拾掇的收拾完了，就要走，留也留不住。说是我们大家都忙，她能动，不想过早成为我们的累赘。
这次，母亲病得不轻。肠子里长肿瘤，将肠子堵了，腹部阵痛，不能进食，在医院靠输液和注射白蛋白维持。听说白蛋白很贵，她坚决不让继续用。说生死有命，不要瞎折腾。我们只有变着法子，让护士对她撒谎。
母亲一生勤劳节俭，为养活我们兄妹五人日夜操劳。她为人正直、善良，从小教育我们有智吃智、无智吃力，生活用度经双手劳动所得、额头流汗所获，日子才能过得心安理得。小时候，我因嘴馋偷吃生产队的碗豆角、别人家的柿子，挨了母亲的打骂和训斥。
我大哥在母亲的手术通知书上签字时，手是颤抖的。“人过七十古来稀”，其时，母亲年事已高，做手术，医生说，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心里没底。不做，肠子堵塞，不能进食……最终，我们兄妹商量决定：为母亲做手术。
入手术室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兄妹及妯娌聚在母亲床边，说些安慰的话，之后，病房陷入一片沉寂，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妹妹和妯娌们眼边红红的。“你们不要担心我，我挺得住！”倒是母亲开了口，搅动了凝重的空气，然后看着我和妻子说：“老三家，你们正在装修新房子，我的病好后，今年要到你们家去过年。”我和妻子连连应允。对母亲一反既往的主动要求，我们都感到意外，因为，她总是怕麻烦我们，现在说出这个想法，是为了轻松一下病房的气氛。
唉，处处为我们着想，连说话都共情的母亲！
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坐在室外的长椅上等待，我忐忑不安。母亲的好，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
中考后的那年暑假，我骑自行车摔成脑震荡，三天昏迷不醒。醒来时，母亲抱着我失声痛苦：“儿啊，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可把妈吓死了啊！”母亲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吧哒吧哒滴在我的脸上，滚烫而炽热。父亲说，母亲一直守在我身边，担心我的病情、防生褥疮、驱蚊蝇，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我在县城上高中时，身体小病小患不断。一个冬天的上午，朔风凛冽。放学铃响，听同学说我的母亲来了，就在楼下。我走出教室向楼下望去，在教学楼和操场的交汇处，母亲在寒风中瑟缩着。我朝母亲快速跑去，只见她上穿黑底暗红的棉袱，下穿藏青色棉裤，头上裹着一条毛线织的白色围巾，双手稳稳地抱着一个大搪瓷缸，肩上斜跨着一个背包。她目不斜视，快速而定睛地盯着每一个走出来的同学，生怕看漏了我。我来到她身边时，只见她面色腊黄，鼻子冻得通红，嘴唇黑紫，寒冷使她将身子收紧，双肩耸得很高。倾刻间，我心湖翻滚，情感决堤，但我努力控制着，不让它在同学们前泛滥。我的喉头有如泉眼，一股股又咸又涩的热流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我大口大口地将这些东西向胃里吞咽。她领我来到学校食堂，将搪瓷缸里盛着的肉汤烧开，看着我吃完。又来到宿舍，将背包里的药品和用品放在我的木箱子里，叮嘱我要按时吃药。然后，将我换洗的衣服拿到洗衣池，在冰凉的水中又搓又揉又漂，拧干后直到晾好。“我走了！”她将冰冷的手伸向我的脸，又改变了方向，朝我的肩头拍了拍，就匆匆地赶返程的班车去了。当我意识到母亲中午什么也没有吃，从学校周边的食铺买了两个馒头去追赶她时，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我的眼泪又来了，但我没有控制它，濡湿的双眼朦胧了周遭的一切，我任它在脸上、在心里恣意地纵横。
唉，我当时真笨，对母亲的付出顺其自然地接受，却从没有想到过她。这件事，让我至今仍后悔不迭！
母亲独居的一个夏天，我路过老家抽空看望母亲。看到母亲还健旺，我将买的鱼和肉放在桌子上，寒喧几句后与母亲告别。她郑重其事地要我坐一会儿，一脸严肃地同我讲述一位熟悉的干部“翻船”的事，又拿小时候教育我的话提醒我。这事让我心里边觉得隔应，我匆匆告辞出门。母亲紧跟着我，一路反复讲些平安之类的车辘轳话，直到我上车。
母亲真的没有能从手术台上下来。我们见到她时，她已人事不省，进入昏迷状态，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当天傍晚，燃烧了七十三年的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膏油，燃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
老家白玉兰花正开，一朵朵，如家人亲戚朋友胸前佩戴的白花。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兄妹及“一拖车”再也没有回老家过年了，大家各奔前程，每年只是聚少离多。
每年春节，看到布置得花红叶绿的新房子，母亲想来我家过年的愿望，让我胸口发闷，心弦绷紧，心生惆怅，成为我心中的一大遗憾。
又到了白玉兰花悄然绽放的季节，一朵朵隐约在绿叶丛中，花萼雪白高洁，花蕊浅黄淡雅，花香清新爽朗。“净若清荷尘不染”“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母亲在困苦底色上绽放的正直善良洁白的人性之花，如宁静优雅沉寂开放的白玉兰，是景色，是境界，更是需要传承的品格。
作者：廖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