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吴秋瑾第一眼，不会觉得她是个病人：一身藏青蓝警服，背脊直立，总是微笑着正视前方。只有她身下的轮椅、无力垂着的双手，透露出她的身体有“渐冻”的迹象。

全国司法行政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吴秋瑾，今年54岁，是安徽省女子监狱三级高级警长。11月28日，司法部、安徽省委在合肥市联合举办吴秋瑾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

吴秋瑾与儿子。南都记者 王玮 摄

如果给人生贴上标签，前半生的吴秋瑾是“拼命三郎”“改造能手”。29年来，经吴秋瑾教育改造的罪犯有1900余名。

2020年10月，吴秋瑾被确诊渐冻症（全称肌萎缩侧索硬化）。这种病会使患者全身肌肉萎缩，运动、进食、呼吸等功能不断减弱，身体各部分一点一点僵硬“死去”。在得知确诊渐冻症后，吴秋瑾依然坚持工作，从最开始自己开车上班，到家人送她上班，直到后来她住在单位。一直到2022年10月，吴秋瑾生活无法自理，在大家的劝慰下，她才回家休养。在尚能自己行动的最后那段时间，她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这份热爱的工作。

11月28日，吴秋瑾接受采访时已舌根僵硬、难以发声，但即使是模糊的话语，也透着铿锵有力的意味：“面对困难和病魔，我不会被打倒，我相信‘相信’的力量。”

“在我心里，她就是‘吴妈妈’”

个子高高的，梳着长马尾，面庞清秀的小姑娘，这是周荣新对吴秋瑾的第一印象。

2001年，周荣新在安徽省第三监狱一大队八中队担任中队长，她也是吴秋瑾的直接领导。回忆起那个时候，周荣新说，“是一个性格活泼的小姑娘，走路快，语速快。不过她说话真的是铿锵有力，一看就是当警察的料。”

年轻时的吴秋瑾。受访者提供

讲话利落，做事麻利，走路风风火火是单位同事对吴秋瑾一致的印象。安徽省女子监狱四级高级警长唐玉英回忆，她当时有一个很经典的动作：撸起袖子一挥手，立马开干。

2001年，女犯监区从宿州监狱分离出来，正式成立安徽省女子监狱。吴秋瑾主动申请，加入“拓荒队”，成为安徽省女子监狱二监区六分监区副指导员，具体负责全监区所有罪犯档案的整理登记转移工作。

“认真，这是吴队经常同我们说的两个字。”唐玉英说，无论做什么事，吴秋瑾也总是贯彻着这两个字。警务技能实操不规范，就分解动作抠细节；台账记录不严谨，就从源头上明确台账记录的要素；计分考核规定、改造流程不够细致，就结合实际进行细化……

唐玉英回忆称，刚成立的女子监狱条件艰苦，设施简陋。“连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办公室里只有4张桌子，中午吃饭时办公桌就变餐桌。晚上来不及回家时，就把桌子拼起来当床，铺上自带的被子，凑合一晚。”

不仅如此，作为新成立的专门关押女犯的监狱，如何建立规章制度、如何做好管理，完全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一切都是从头开始。我们像一支‘拓荒队’，什么都需要从头开始摸索，加上警力紧张，那段时间吴队几乎整日整夜‘泡’在单位。”唐玉英说。

吴秋瑾在办公。受访者提供

“她一直都是一个对待工作很拼命的人。”安徽省女子监狱第九监区监区长王安萍说，“有一次我晚上值班结束后，10点左右，发现吴队竟然因为太疲累，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在吴秋瑾的儿子贾若禹眼中，小时候的妈妈是“消失”的。“我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大多数时候只有在电话里才能听到妈妈的声音。有时候她打电话关心我的学业，我这边刚要回答，她那边就着急地说‘我有事就挂断了’。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出去玩，中途妈妈突然接到单位电话就得赶回去，只留下我和父亲。”

“当时只知道妈妈整天都很忙，小时候我会不理解。”贾若禹说，但如今自己也成为了一名公安特警，成为这个职业里面的一员之后，也渐渐理解了她。

吴秋瑾与儿子一起旅行。受访者提供

“她教育改造罪犯时，是因人施教、刚柔并济的，该强硬的时候绝不手软。”唐玉英说，“该细心时也丝毫不马虎，她能用心去感受罪犯的情绪，花心思找到罪犯的心结，耐心施教。”

“一看她的眼睛黑黢黢的，被她盯着就犯怵。但她又会悉心地照顾你，让人又敬又爱又怕。”对此，已刑满释放的小云（化名）深有感触。

刚入狱时，小云是民警眼中的“刺头”。“那时20岁出头，心里有一股不服管的气，别人越让我这么干，我偏要对着干。”提到自己以前的状态，小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面对这么一个不服管的罪犯，吴秋瑾主动接手。在认真查阅小云的所有资料，深入分析她的成长史、家庭背景和性格成因后，吴秋瑾发现小云的种种行为是源于长期缺少亲情。小云也直言，“我当时就觉得自己改造不好，加刑才能使父母丢脸，才能报复他们。”

于是，吴秋瑾开始从小事着手，生日时亲手做生日面，逢监区有文化活动就鼓励小云报名参加……这一点一滴的行为逐渐打开了小云的心扉。渐渐地，小云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排斥民警的管教，满身的“刺”开始软化。

“在她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母爱。”自那时起，“吴妈妈”成为了小云对吴秋瑾的爱称。

吴秋瑾与罪犯谈心。受访者提供

小云还记得，吴秋瑾第一次接手她时，由于自己是监狱中的“三无”人员（无电话、无会见、无汇款），生理期来临，连卫生巾也没有。“我当时也是没法子了，便去找了吴队，她当时很严肃，让我先回去。”小云说，“我当时以为不会有人管我了。”

可没过多时，吴秋瑾私下吩咐民警给了小云一包卫生巾。“那对我来说，是一份爱，我从小没有得到的爱，但在队长身上得到了。”小云回忆。

后来，吴秋瑾几经周折、四处联系，找到了小云的家人，并说动他们来看望小云。“在看到我妈的那一刻，看到她白头发的那一刻，我就跪下了。从那以后，我妈也开始定期来看我。”

在小云出狱的那天，吴秋瑾专程来送小云时，还对她说，“再见，再也不见。你出去以后要好好地过日子。”

29年来，像小云这样经吴秋瑾教育改造的罪犯有1900余名。

“谢谢你当初救了我。”时隔十年，在得知吴秋瑾生病之后，小云特地从外地赶来看她。小云告诉南都，“吴队一直在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我告诉她我已经结婚生子，买了房也买了车了，我现在生活很安逸。吴队当时眼眶红了，她说很欣慰看着我现在能这么好。”

还未实现的樱花约定

2020年春节，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武汉。安徽省司法厅授命组建援鄂抗疫工作队，吴秋瑾主动上交请愿书，她是队员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位。

2月11日上午8点，援鄂抗疫工作队集结完毕驰援武汉。“当车子开始进入武汉地界的时候，空无一人的街道让人发慌。”安徽省女子监狱民警任莎莎说。

当抵达汤逊湖临时关押点，队员们发现现场一片荒凉，什么也没准备好。“我们就感觉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看到现场，心里更是没底。”黄琳说。

援鄂抗疫工作队要接收第一批人员，当时接收点还处在施工状态，两栋楼12个楼层，200多个房间。“那时候下的雪很冷，我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楼上楼下不停地巡查，防护服里的衣服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们就这样坚持了整整12天。”任莎莎说。

2月23日，队伍再次接到紧急命令——转战方舱。

“有队员小心翼翼地说，‘队长，如果我感染了，要把我带回安徽，我想回家。’队长当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坚定地说，‘我把你们带出来，一定一个不少地把你们带回去。’”想到这段特殊经历，任莎莎不觉哽咽起来。

“吴队是领队，又是里面年纪最大的，她原本可以不用进方舱。但当时情况不明，吴队说，‘我要第一个上，先了解一下风险程度’。”黄琳告诉南都，“回来后，她还总结了一些小技巧，比如护目镜戴久之后会模糊，她就让我们拿洗洁精擦一擦，这样既不影响视线，也不起雾。”

当时，为了鼓励被关押人员，吴秋瑾特地在防护服背后写上“奥克妈妈”（奥克是吴秋瑾儿子小名），吴秋瑾当时这样解释，“这场仗很难打的，不能单靠我们的力量，我们要把她们调动起来。感染了的被关押人员，要么是别人的母亲，要么是母亲的女儿，这是最方便、最快捷、拉近彼此间距离的方法。”

吴秋瑾与队员的合照。受访者提供

经过53天在武汉抗疫一线的坚守，20名队员平安归来。任莎莎说，“当时我们相约疫情过去后，队长带着我们再去武汉看樱花。但直到现在，这个约定都没有成行。”

“被身体囚禁的灵魂”

谁也未曾想过，渐冻症，这种发病率十万分之四的罕见病，竟然降临到了吴秋瑾的身上。

去武汉之前，吴秋瑾就感觉肩膀不舒服，当时只以为是肩周炎，便没有立即就医。“2月份时，她的手就已经开始僵硬了。”黄琳说，“她喝水时，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脱防护服也比别人更费力。”

从武汉回来后，吴秋瑾的肩颈处愈发不舒服。她辗转合肥、武汉、北京等多地，最终在北京的医院确诊：渐冻症。

“当时做了所有的检查，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后，最终得到的结果。”回忆起那个时候，妹妹吴晓晰眼眶红了。“我觉得老天真的不公。”她说，“那个病明明离我们那么远。”

在吴晓晰记忆里，吴秋瑾当时打电话非常平静，平静到让人未能联想到病症蔓延会可怕如斯，“她只跟我们说，‘确诊了，是渐冻症’，医生让按原本的生活轨迹，继续回去工作吧。”

在得知确诊渐冻症后，吴秋瑾依然坚持工作，从最开始自己开车上班，到家人送她上班，后来她住在单位。一直到2022年10月，吴秋瑾生活无法自理，在大家的劝慰下，她才回家休养。在尚能自己行动的最后那段时间，她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这份热爱的工作。

吴秋瑾住在单位的那段时间，下班时，妹妹或者同事常和她顺着单位的大墙边散步。“路过二道门门口时，她就会放缓脚步，看向大院里，也不说话。”吴晓晰说，“但你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她对以前健康时工作状态的眷恋，是她对岗位的依依不舍。”

“我们给她汇报工作时，她开始是用右手签字，右手不灵活后，她就开始练习用左手签字。而随着她左手也丧失了能力，她便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签字。直到最终无法支撑，不得不使用刻章。”唐玉英说。

妹妹推着吴秋瑾在单位大门外的合影。受访者提供

一年后，吴秋瑾病情迅速恶化，谁也未曾想到疾病恶化来得如此迅疾。

吴晓晰说，“大家有次在合肥聚会时，大姐跟我说，发现她（吴秋瑾）穿衣服别扭，扣扣子时特别费力。”

从吴秋瑾确诊渐冻症症，再到吴晓晰去照顾她，中间间隔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说实话，我无法想象这一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无力，直到最简单的事情都干不了。”吴晓晰摇头道。

“躺在床上时，一个姿势累了，她也没有办法调整姿势。哪怕她想把手抬起来或躺累了换个地方，也只能等别人来帮她翻身，调整手脚的位置。”吴晓晰告诉南都，“甚至挨蚊子咬时，她也只能看着。”

“一般正常情况下，人的皮肤有肌肉保护。但她没有。即使我们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因为没有缓冲，对她而言，就好像是被死死压在床上的感觉，全身硌得慌。她平躺时，你会看到她侧面的脊椎骨在床上留下的压痕。”讲到这时，吴晓晰忍不住哽咽，“她所有的肌肉，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吴秋瑾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需要不断地调整姿势。“其实我能理解她，她无论什么姿势都不舒服，只能不断地调整，换个姿势也许会暂时稍好一些。”吴晓晰说。

生病后的吴秋瑾正望着窗外。受访者提供

随着吴秋瑾病情加重，姐妹轮流照顾她。“开始我们扶着或抱着她没有那么重，随着她逐渐没有支撑力，我一个人照顾吃力，现在还请了护工一起。”吴晓晰说。

得了渐冻症后，吴秋瑾的手长期没有支撑力已经变形，腿脚僵硬，舌头向喉咙里缩折。时间久了，吴晓晰和姐妹们也总结了一套按摩手法。早上起来先帮吴秋瑾从头到脚按摩一番，帮她僵硬变形的手活络一下。“她身上很多地方已经变形了，我们尽量给她按摩，让变形来得慢一点，少一点。”

但对亲人来说，最煎熬的不是日常照顾的琐碎与疲累，而是心理上的折磨：渐冻症常被人称之为“被囚禁在身体里的灵魂”——人的脑子是清醒的，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走向衰败。“她什么都清楚，但她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这个过程太残忍。”吴晓晰唏嘘道。

“只要心中有阳光，就不怕被冻住”

在吴晓晰的眼中，原来的姐姐好强、爱美、热爱生活。而渐冻症让此前鲜少依赖别人的姐姐不得不依靠别人。

“这对她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吴晓晰说，“其实，现在什么结果她（吴秋瑾）都能接受了。她自己也经常说，心中有阳光，就不怕被冻住，她的内心真的是很强大。”

即使生病后，也没有阻挡吴秋瑾热爱生活的心。唐玉英说，“与长时间消极的病人不同，吴秋瑾一直都很乐观，即使生病了也很愿意出门，从不遮掩自己的病情。”

与无数渐冻症患者一样，如今吴秋瑾也在积极寻求治疗，排队试药。“上次试过药后，说话利索了。”提到治疗有好转，吴晓晰神情不再那么沉重，表情舒朗了一些。“现在，我们正在排新药，听说用药后能有好转，我们也期待能排上。”

当提到家人会不会担心试药危险时，吴晓晰也沉默了片刻，“这种药在每个人的身上产生的效果不太一样，有的人吃了可能好转，有的人吃了则可能加重。”

“她一直是一个积极向前、不畏惧的人。”吴晓晰说，“最开始病情没那么严重时，她还笑着说，‘自己愿意当一个小白鼠。’”

“其实我也知道，她想能多撑一会儿，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孩子结婚、立业、成家。”吴晓晰说。

吴秋瑾与儿子的合照。受访者提供

“她生病以后这段时间，是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几个月。”贾若禹说，“我有几次看到，她晚上偷偷地哭，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想多陪陪我。”

随着手指僵硬、打字越来越困难，吴秋瑾不再公开发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定格在了2022年9月，儿子生日的那一天。

吴秋瑾的朋友圈配文。受访者提供

“22年漫长，你初长成，我已病弱；22年后的今日，我余生不远，你未来很长……此时，正在执勤的你，生日快乐！咱们一起镇定自若地迎接未来……”

文章来源 | 南方都市报

记者 | 王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