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咏春”第九代传承人何宇明揭秘，佛山当地人喜欢说的“你有没有吃过夜粥？”其实是问，你练过功夫没有？在他父亲那个年代，最大的兴趣就是下班吃完饭后能凑在一起练功，练得晚了就一起去吃个宵夜，而宵夜一般就是吃粥。

■张羽淳

深圳原创舞剧《咏春》自今年3月开启全国首轮巡演以来，叫好又叫座的市场表现和业内肯定，将深圳推向中国艺术舞台的高光，自信亮出岭南风采，也引发外界对咏春拳的关注。“‘深圳之夜’佛山站演讲分享会，一定要有一个人来讲咏春！”一次部门例会上，晶报总编辑胡洪侠对我下了一个任务。“天啊，上哪里去找会打咏春拳的？”我嘴上应允着，心里却犯了难。过了一会儿，坐在我旁边的同事谢晨星转来一篇文章：“何宇明自幼跟随第八代咏春传承人何海林习武，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父亲何海林从佛山来到深圳，后在深圳罗湖区所设拳馆担任助教，协助父亲授徒传承技艺。”看到这里，我兴奋起来，打断了正在讲话的胡总。“胡总胡总，我找到了最合适的演讲嘉宾，何宇明！”

一

6月17日，距离“深圳之夜”活动开始还有半个月，我联系上了何宇明，道清了事情的原委后，他欣然同意。为了帮助何宇明准备“深圳之夜”的演讲，同事罗婉先对他进行了一轮采访，在活动开始的前两天，我又去拜访了何宇明本人，为元故事的撰写进行深度采访，在得知何宇明没有在公开场合讲述过自己的故事后，我对此表示出了担心。“何老师，您一定记得抽时间练习哦！”“何老师，您的演讲时间控制在20分钟以内，千万不要超时了哦！”“何老师，您在学校给那么多孩子上过课，肯定没问题的！”越是临近活动，我的“问候”便越频繁。因为咏春的故事，是本场“深圳之夜”最大的期待。

7月1日晚上，何宇明身穿白色中山装短袖，意气风发地来到现场，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夫人。“咏春拳作为非常有魅力的中华武术，蕴含着深刻的拳术理念，充满了厚重的文化气息，下面就让我们有请今天的第二位演讲嘉宾，咏春拳第九代传人何宇明！”作为“深圳之夜”的主持人，在台上亲自有请何宇明上台，我的内心很是激动。演讲开始，何宇明的声音铿锵有力，在讲述自己和咏春的故事时，时不时还冒出几句金句，很明显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真的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跟我一同主持的是来自覔书店的何玲凑到我耳边说：“想不到他讲得这么好！”过了一会儿，前排的同事罗秋芳转过头刻意压低兴奋的声音：“他讲得好精彩啊！就连台下的场控也在赞叹“他讲得是真好！”我发现自己此前的担心真是多余。信，是武林最源远流长的传统，习武之人视“信”为生命，在何宇明身上，我感受到了习武之人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演讲结束之后，何宇明为大家表演了一段“小念头“——咏春拳的初级套路。前几天见面，我曾与他商量，能否表演一下像电影中一样激烈对决的拳术，而何宇明更想为大家表演“小念头”，他告诉我，“小念头”作为咏春牌第一首拳套之称别具含义：咏春拳，从安全到万全。师傅对新入门子弟教授咏春拳开式时，都会讲一句：小念头不正，终生不正。它的动作招式不多，但它集中了咏春拳攻防的最基本招式和手法。当晚在台上，伴随着《男儿当自强》的背景音乐，何宇明一招一式看似没用力却能让大家感觉到一种无形而又坚实的力充斥着全身。足见咏春拳让人着迷的并不仅是简单实用的实战能力,而是拳术背后深邃的哲学理念。何宇明的演讲，很多人在“深圳之夜”现场听得意犹未尽；他有着怎样的武士人生？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好奇。

▲“深圳之夜”演讲结束之后，何宇明为大家表演了一段“小念头“。

▲2014年获颁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牌匾。

二

6月28日下午，我来到位于南山文体中心一楼的冠竞武术馆，馆内面积不大，中间放着一个木人桩。和舞剧《咏春》中叶师傅练习咏春拳用的木人桩一模一样。何宇明已等候多时，与他建立电话联系至见面这一天，已有半个多月，我们就像网友变现一样，陌生又熟悉。礼貌的寒暄之后，我正在想该如何进入采访环节时，恰巧看到何宇明的师兄詹斌也在现场，于是提出让二人现场切磋一下。何宇明爽快答应了，他和詹斌面对面站着，腿部站定不动，二人出拳时左右兼顾、来留去送、甩手直冲，几分钟感觉已经做了上百个动作，我心中暗自叫好，看似没杀伤力的咏春拳，果然威力无穷。

来见何宇明之前，我从其他报道中对他的基本情况略知一二。在准备深入了解他的故事之前，我更好奇他的父亲何海林。通过何宇明的讲述我得知，其父少年时在佛山被咏春拳宗师姚祺收为首徒，而姚祺自幼即师从父亲姚才及阮奇山等大师，成就不凡。

姚才和阮奇山又是谁？

上世纪40年代初，叶问、姚才、阮奇山被称为“咏春三雄”，叶问去往香港开宗立派广收门徒，被称为“叶氏咏春”；阮奇山将本门功夫传于岑能，由佛山带入广州；而姚才创下“姚氏咏春”，留守佛山，其子姚祺为第七代传承人，后传于首徒何海林，也就是说，何宇明的父亲是“姚氏咏春”第八代传承人，何宇明是第九代传承人。

关于父亲早年接触咏春拳的记忆，何宇明也是从奶奶口中得知。“父亲是上世纪60年代学的咏春拳，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奶奶家和姚祺是邻居。那个年代没有太多娱乐活动，父亲下班后经常去姚祺家里玩，玩着玩着就学上了咏春拳。”

“你有没有吃过夜粥？”何宇明问我，“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问，你练过功夫没有？夜粥有点像宵夜的意思。在我父亲那个年代，最大的兴趣就是下班吃完饭后能凑在一起练功，练得晚了就一起去吃个宵夜，而宵夜一般就是吃粥和炒粉。许多佛山当地人可能会有这种说法，实际上是来源于这里。”想不到吃夜宵的梗是来源于练武功啊，又增加了一个知识点。

我以为何海林是专门打咏春拳的，其实不然，拿何宇明的话说，咏春拳放到现在也没办法养家糊口。何老当年也是有本职工作的，还经常在单位教同事打咏春拳。后来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建设深圳， 上世纪80年代， 何宇明便随父亲来到了深圳。在这之前，何老已经是佛山市的武术协会会长。在何宇明印象中，即便定居深圳，他也经常陪父亲往返于佛山和深圳之间，参加咏春拳相关的交流活动。

▲姚才姚祺咏春堂拳馆成立20周年，深圳的师兄弟与三位师叔合影。

▲2009年，何海林与其弟陆柏衡在罗湖拳馆练黏手。

三

在父亲的影响下，何宇明4岁开始接触咏春拳，但儿时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咏春拳，纯粹觉得好玩。我问：“您小时候就很喜欢吗？”何宇明流露出习武人特有的真诚，笑着说：“它就和洗衣服做饭一样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只能说已经习以为常。”何宇明回忆，最初开始打咏春拳，父亲并没有将完整的一套拳法教给他，而是一招一式地教。“过了大概一年半载，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你把我之前教你的招式从头到尾打出来，拼接起来就是一套完全的咏春拳了。”“那您这么小就会功夫了，在小朋友面前会觉得很神气吗？”我好奇。“我从来没有在外面展示过，那个年代，大家还不太了解咏春拳‘长什么样’。”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詹斌也回忆起来：“在我印象中，上世纪70年代咏春拳在岭南地区是很神秘的，我们都知道咏春拳，但从来没有见过，只知道会咏春拳的人都很能打。”詹斌从小就是武术爱好者，曾经学过洪拳、形意拳。上世纪90年代末，而立之年的他对咏春拳产生了兴趣，当了解到咏春拳深刻的拳术理念后。他想学习咏春拳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于是在网上多方打听，询问武术圈子的同道中人，才知道有一位咏春拳大师在罗湖教课。何宇明回忆，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开拳馆，就在自己单位的办公室教。

詹斌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带着一包腊肉和茶叶去拜见何老。“那时候你有没有像李小龙那样被我爸先教训一顿再拜师？”何宇明笑着问。詹斌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没有”。“您到了就能直接拜师？”我忍不住说，“还没那么快，要先从学生做起，师父要看你有没有天赋，学武的诚意有多大，还要看人品。”当时一起跟詹斌学习咏春拳的人，很多都早早放弃了，像他一样坚持了近30年的少之又少。“因为练习的时候单调又枯燥，要靠日积月累的坚持和努力。”

2007年，何老在福田区开了一家拳馆，几年后，拳馆又搬到了罗湖区泰宁花园，何宇明下班之后就去拳馆帮忙，后来何老因为身体缘故在2014年结束了营业，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拳馆其实从未盈利过。“父亲收的学费很低，也可以不给，他从来没想靠拳馆赚钱，我爸很享受教拳的过程，他乐在其中，即便是贴钱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拳馆不开，但咏春拳的传承依旧在继续。几十年来，何海林悉心研习咏春拳的手法、身法和心法，拳技愈显高深，他现为中国武术协会咏春拳段位制编委会编委，担任中国武协主办的中国国际咏春拳黐手擂台赛执行副主席兼仲裁委第一副主任，并获得世界功夫武术段位总会颁授武术九段段位，国际武术联盟授予武术教授等荣誉。他在深圳一直致力于推进咏春拳的发展、传承，还负责深圳市武术协会咏春拳培训中心的筹办工作。何宇明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经常去深圳的一些高校以言传身教的方式带领学生们练习咏春拳。“青少年作为祖国的未来，有必要弘扬咏春这一优秀传统文化，传承蕴含在咏春里面的匠心精神。”何宇明说。

▲2018年何宇明在罗湖东乐社区开展咏春拳传承活动。

四

近几年，深圳职业技术大学、深圳科学高中初中部把咏春拳作为选修课程，定期邀请何宇明和詹斌来学校教授咏春拳。何宇明十分享受上课的过程与时光。每当上第一节课，他都会问孩子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学咏春？“防身当然是一方面，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学习咏春让我们更加自信，而咏春精神所蕴含的一种正义感也会触动着我们。当我们的家人、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有这个勇气与能力站出来，保护大家。”让何宇明欣慰的是，许多孩子都认同这种观点。而更让何宇明感动的是，去年金秋时节，几个孩子还亲自送了几个橙子给他们吃。这几个橙子对于何宇明来说意义非凡。他当即翻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六个金黄的橙子齐刷刷地摆成一排，每一个橙子上面都写了字：“练得一身正气”“传中华绝掌”，他感觉到咏春拳推崇“中华传统文化”的以德服人精神，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在孩子心中发了芽。

咏春拳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未来应该怎么走？这是何宇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因为传统的咏春以“言传身教”为主，因此缺乏标准的教学纲领，致使一个师父教出的几个徒弟往往具备不同的特点及各自不同的理解。“要把其他门派的好，记录下来，把这些要领做成一个教学大纲去传给后人，不然大家容易引起不同门派的争斗，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工作之余，何宇明和师兄结合人体工程学和物理学、力学，编写了一套明文化和标准化的系统教材，也是希望在传承的过程中能够尽量保留传统文化。看我听得不太懂，何宇明举例说：“为什么你的马步要这样摆，脚要这样放？不是师父让你这样做你就这样做，一定要说清楚它的原理。”目前这套教材还在优化中，何宇明表示，即使教材撰写好了也不会加版权。“谁喜欢学就拿去用。”习武之人的豪爽与大气再次在何宇明身上体现出来。

去年开始，何宇明和詹斌受邀在冠竞武术馆教授咏春拳，他指着店门口的墙上挂着的一块牌匾：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咏春拳。2013年，咏春拳被列入深圳市市级非遗代表性项目，由何宇明的父亲何海林申请下来。一块牌匾诠释着传承的使命。“对于传承人来说，咏春可能无法当成一个主业，但可以作为一项副业、一项爱好去传承。在目前这个阶段，我更多的是将它作为一个责任与使命，去发扬这项传统文化里的精神，把它好好地传承下去——生而为人，我们怎么样做才是正确的，要有自己的准则，不要被当今社会物质的一面所左右。”“以后会开一家自己的拳馆吗？”我问。何宇明毫不犹豫地回答， “等我退休的时候一定会再把拳馆开起来，咏中华拳心，承武林之春！”

▲何宇明2016年与师兄李鸿儒对练黏手。

尾声

何宇明拿出手机给我看舞剧《咏春》在B站的视频片段，“这是詹斌师兄发给我的，我们师兄弟都看到了这段表演，该剧的武术指导都是我们的好朋友，这些舞蹈演员都挺有功架的。”何宇明赞叹道。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经过专业的武术指导后，已经将舞蹈与武术融为一体了，看得出来是下了真功夫。深圳是年轻的“创新之城”，也是魅力四射的“文化容器”。“舞剧《咏春》让年轻人与传统文化更加亲近，也迎来青年们的深情拥抱。”何宇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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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李岷

记者：张羽淳

制图：勾特

编辑：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