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每个人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答案,答案决定一生。”
与其囫囵地说是寻找答案,不如说是被动地经历一个满足虚无认同和飘渺理想归属的过程。围城内外,逃避是其途径。“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作者笔下的故事远比这句家喻户晓的名句还要厚重许多。人人都无法逃脱自我认同的执念与自怅自悔的损耗,围城困住的不是体,而是灵。
倒霉如方鸿渐,与鲍小姐不清,与苏小姐纠缠,与唐小姐无果。他平淡无奇的人生像苏小姐的爱情一样“起初因为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予”,待到现实消磨,孤舟流浪,陷入莫比乌斯环般理想破灭的死循环时,便只能向世俗的世界缴械投降,自怨自艾,找了一个“既然不讨厌就行了”的孙小姐度过余生,却不曾料到幻想之中的幸福港湾其实是频繁被琐碎小事引爆纷争的家庭战场,终而活成了自己从前鄙视的模样。
方鸿渐拿“文凭”,追唐晓芙,去三闾大学求职,最后与孙柔嘉安稳下来,不曾偏离对人生的规划,步步对实则满盘错。这是一座人人进出皆不得的城池,也是一条无法预料和工于心计的迷途。他在一事无成而要回国时造假文凭,在面对唐晓芙的咄咄逼问和苏文纨的无情报复时选择逃避,在经受事业上的勾心斗角和相互倾轧后与婚姻妥协,在不停的试错和纠正中挥霍了光阴,消磨了热情。他似乎没做错什么,但碌碌成了最大的错,终被生活的大河冲得粉身碎骨,拖着零碎的残骸继续麻木地随波逐流……我们想寻找一个依靠,却始终没能和任何一个人长久比肩;我们想逃避责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解决一个个更大的麻烦。
一地鸡毛。
钱钟书对人心揣摩至真,又对各色知识分子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不免感慨,活在云端的人却将故事写得如此破碎,如钝刀割肉般衰朽了年轻人的生气。一切啼笑与讽刺皆孕于这座人生的围城之中。作者残忍地在方鸿渐身上划下若有若无却又密密麻麻的伤口,叫读者为人物伤了情,对人生寒了心,但同时也不禁对这现实的场景与世故的人情称赞言绝。栩栩如生的世态百井图里,方鸿渐唯一的知己是赵辛楣,然而在钱钟书的设计下,更为讽刺的是,赵辛楣的出现真切地落实了他因懦弱而生的“逃避自由”之罪名——不敢预料也许会完蛋的人生,于是找个人来分担责任。当这一号灵魂人物缺席,留给方鸿渐的便又只是无尽的怀疑与落寞,在工作生活中被同事、妻子、仆人挤压得一无是处。想要寻找人生答案的心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高悬上方,想得到多少,却也失去了多少。
温和浪漫的理想主义拥趸,简单美好。
容貌可憎的现实主义浮图塔,风雨飘摇。
我们都想找个答案,却活不明白。
悲凉至斯,岂止方鸿渐。人们永远不直面问题,而希望从别人的身上寻求认同和答案。唐晓芙听信苏文纨添油加醋之词,不敢为自己的爱情再迈一步,情愿沉浸在无意义的后悔与飘渺的期待之中,受困于自我的围城。苏文纨周旋于一众追求者,获取优越感,最终也囿于现实下嫁曹元朗。孙柔嘉受陆氏夫妇的影响,便与方鸿渐渐生隔阂,再无法客观看待。有人将人生三座城定义为婚姻、事业和自我认同。前两者也许能够避开,而对于认同和归属的追逐,却不免沉沦,以微薄的力量对抗人生的疾苦,也经历着人生的可笑可悲。
钱钟书本活在云端,却落笔皆红尘,离愁爱恨写也写不完。大概围城的比喻,有其悲哀之处,但也不是绝境,一如充满灾难的潘多拉盒子里也有存放着希望。钱钟书不是城内人,亦不是城外人,而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热闹的人,是给“城”画地图的人。唐晓芙和方鸿渐再无交集,苏文纨没有选择对自己痴情多年的赵辛楣,其缘由不过是逃不开对虚荣和自尊的追求,心防已筑,围城难倒。不停地翻弄回忆,发现已找不到曾经的自己,又何不珍惜当下?依赖的对象会消失,打破围城,才能活成想要的答案。
《围城》写婚姻,却又不止婚姻。我们每个人都是方鸿渐,不勇敢会有未能终成眷属的遗憾与折磨,勇敢了也许会有终成眷属的厌倦与迷茫。我们陆陆续续遇到鲍小姐、苏小姐、唐小姐、孙小姐,翻越一个又一个的山头,不管在哪一座扎根,目之所及永远是他山别样的曼美风景而不是脚下的坚实土壤。
方鸿渐的原型绝不是钱钟书,但围城的出路也许可以在钱钟书身上窥见答案。钱杨二人曾为一个发音吵得不可开交,但事后二人都觉得吵架无聊,于是互相商量,互相妥协,任何大男子主义的情怀和伪知识分子的虚荣在二人之间是不存在的。当钱钟书在书中写尽一切不如意时,现实中却有杨绛为人生知己,替他挡了许多烦事,以致于《围城》序言里写“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一段段艰难岁月的相扶经过天长日久的渗透终汇聚成世上最为凝重、最为浑厚的爱,成为彼此之间生命中的温暖。如果说现实向来比故事更直击人心,那么钱杨二人这样情深意坚的伉俪该是在围城中破冰的佳例。
“不爱永恒,只求当下,真实活着的人生。”永不能说一种人生比另一种人生更好,一种美比另一种美更高尚,一种爱比另一种爱更有价值。婚姻、职业、自我认同,如果跟着人流疲于奔命,那便是围城,如果能够意识到幸福的相对性,着眼脚下,跳脱于城墙之上,便不至于苛求每一步。不拒绝外部意见,不要收起对生活喜怒哀乐的感知触角,又有勇气去承担万一“完了”的人生,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各自的人生各自地活,此岸不必羡慕彼岸。
围城之下,已有答案。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