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梨花。
去大金川上看梨花。
路远,四百公里。午饭后一算,出成都西北行已两百多公里。海拔不断升高,春花烂漫的成都平原已在身后,面前的雪山不断升起,先是看到隐约的顶尖,不多久,雪山就耸立在面前了。这哪里是去看梨花,是把春天留在身后,去重新体味正在逝去的冬天。
那条盘旋而上翻越雪山的公路已经废弃十多年了。我们从隧道里穿山而过,就这么四五公里的路途,就已离开了岷江水系,进入了大渡河上游支流的梭磨河。道路转向,折向东南,沿河下行。眼前是海拔三千米的峡谷景色。河岸两边是陡峭的峡壁。向阳的峡壁是草坡,是密闭的栎树林。背阴的峡壁上满坡的杉树、松树与桦树。阳光是一个美术大师,利用峡谷的岩壁、森林、河流和纵横交织的山棱线勾勒出明亮与阴影的复杂分界,把一面面山壁和整条峡谷都变成了一幅取景深远的风景画。也许是怕这样的画面会过于单调,风与云彩都来帮忙。风摇晃那些树,其实就是摇晃那些光,使之动荡,使之流淌。一朵两朵的云飘来,遮住一些光,失去光照的部分便显得沉郁,未被遮没的部分便在阳光照耀下更加高亢更加明亮。视觉可以转换为听觉。真的似乎可以在这光影摇荡间听到声音。阴影部分是一支木管乐队,低回、沉郁,却也充满细节。春天了,林下的苔藓已一片潮润,正在返青,树木正展开根须,从解冻的土地中拼命吮吸水分,向上输送,到每一个细枝末节。森林虽未呈现绿色,却也能让人感到一派生机。而那些被阳光透耀的部分简直就是高亢明亮的铜管乐队在尽情歌唱。我耳畔响起一些熟悉的旋律,比如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开始部分小号那召唤性的歌唱。
就这样沉缅于脑海中的乐音时,突然,峡谷敞开。山,变得平缓了,退向远处。河,不再是被悬崖逼向山根,而是回到谷地的中央,缓缓流淌。这些山谷就是河流日积月累的功夫造成的,河两岸的人家也是河流哺育的,河流应该在大地的中央。河岸的台地上应该有村庄,村庄周围应该有农田。那些村庄和田野的四周应该出现那些鲜明的花树。那是一树树野桃花开在村后的山坡,开在村前的溪边。那又仿佛弦乐队舒展开阔的吟唱。
停下车,走进一个村庄,我要去看那些野桃花。远看,野桃花一树树站在山下村前。近看,野桃花密密簇簇,缀满枝头。粉红色的花瓣被阳光透耀,有精致的绢帛质感。也许这种比方太精致了,与眼前的雄荒大野并不匹配。想起日本人永井荷风描写庭院中的桃花就用过这样的比喻:“桃花的红色,是来自平纹薄绢的昔日某种绝品纹样的染织色。”永井荷风说,他写桃花所在的庭院狭小局促,甚至“不是一座为漫步而设的庭院,而是为在亭榭中缩着身子端坐下来四处打量而设的庭院。”而我现在却是在高天丽日下挺身行走,长风吹拂,田野包围着村庄,群山包围着田野。进入那个村庄。又走出那个村庄。风起处,吹落的野桃花瓣纷纷扬扬。走出那个村庄,村后的山坡上又是一个台地,坡地上仍然是开满繁花的野桃树。山坡上又是一个村庄。这是午后时分,沿着曲折的村道攀一个高台,走到上面的村庄。村子很安静,家家门上都落了锁,不知人都上哪去了。只有村前村后的野桃花安静而热烈地开着。这阔大、静谧又热烈的花事,保持着如此原初的风貌,没有什么现成的修辞可以援引。从这里,又可以张望到花开更热烈,更宁静的村庄。但这些桃花不是此行的重点。所以,张望一阵,也就回头下山,奔赴遥远的金川梨花而去。
这个地方叫松岗。一个藏语地名,对音成汉语,也倒有着自己的意思。岗上也未见松树,而是那些花树兀自开放。
这一天上午,溯岷江而上,越走海拔越高,景色越来越萧瑟,完全是在离开春天。然后,在大渡河流域顺河而下,又一步步靠近了春天,进入了春天。与早晨刚刚离开的成都平原上的春天截然不同的春天。
又是一次山势的变化,又进入一个峡谷。
花岗岩的山壁更加陡峭,岩石缝隙中是一株株挺拔的柏树。这些柏树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名叫岷江柏。我在一本叫《河上柏影》的书中写过它们。这些墨绿色的树还在沉睡。树梢上还未绽出新叶。与之伴生的树却按捺不住了。山杨已经一树新绿,野桃花也一树树开得更加灿烂。这里,一条更大的河和梭磨河相汇,站在一面壁立的悬崖前,可以听到河水相激的隐隐回声。
这个悬崖壁立,悬崖上站着许多柏树的地方叫热足。
峡谷再次敞开,谷中出现更多的村落,更多的开满花的树和正在绽放新绿的树。绿树是先长叶再开花的树,花树是先放花再长叶的树。
然后,二十公里左右吧,在一个叫可尔因的镇子上,开阔的谷地再次猛然收束。高高的花岗石山使得这个镇子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山影里。又一条从北而来的河流汇入。从此,这条水势丰沛的河就叫做大渡河了。
我们沿着大渡河又在浓重的山影里穿行了。
峡谷更深,春天更深。悬崖间有了更多的绿树与花树。而且,间或出现的一个小村庄前,开放的已经不是野桃花,而是洁白的李花与梨花了。
这道峡谷我是熟悉的。四十年前,曾经开着拖拉机每天往返。现在,道路加宽了, 路面也铺上了柏油,但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条河,公路依然顺着河,贴着山脚向前蜿蜒。何况,前年,也是这个时节,我已经再次到访过这里。所以,我可以向同行的人预告,我们就快要冲出这景色雄伟的峡谷了。果然,就眼见得前方的山渐渐矮下去,峡口处显现出越来越广阔的天空,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亮光闪闪的云团悬停在前面。
然后,车子从一面悬崖下的弯道上冲出去,河流猝然变宽变缓,刚才还滔滔翻滚,一冲出峡口便落下飞珠溅玉的浪头,变成了一匹安静的绿绸。大渡河是地图上的名字,在当地人口中,此河的这一段唤做大金川河。考究起来,河的得名,与过去沿河盛产黄金有关。但今天,淘金时代早已过去。倒是这一江水,在这宽阔的川西北高原的谷地中,润育出一个“阿坝江南”。一县之名,也改为金川。几百年前,土司统治的时代,这里的藏语名字是“曲浸”,意思就是大河之滨。到清末,改土归流,寓兵于民,叫过绥靖屯。民国间设县,叫作靖化。中华人民共和国建政后,改名金川县。这一县地名的演变,也可窥见治乱的兴替,时代的进步,文化的变迁。
已经夕阳西下时分。悬浮的白云镶上了金边。星罗棋布的村庄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梨花中间,炊烟四散。黄昏降临大地,梨花的色彩渐行渐淡,终于掩入夜色,变成一团团隐约的微光了。
晚饭后,和县上的主人出来散步,但见河面辉映着满城灯火,晚风轻拂,带来了四野围城的梨花暗香。回到酒店,我特意打开房间的窗户,虽然春天的夜晚有新鲜的轻寒,但我不想把那些浮动的暗香隔在外面。躺在床上,突然想起川端康成的一篇名为《花未眠》的散文。他写的是插在旅馆房中的海棠花:“半夜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他是以惊喜的口吻来写这个发现的。
的确,花,好些品种都会在夜里闭合打开的花瓣,当然,也有花是昼夜都开放的。我就曾经在原野静坐一个黄昏,看一群垂头菊,如何随着太阳光线的黯淡,慢慢闭合了花瓣。我也去观察过,一大片的蒲公英怎样在太阳初升的清晨,在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打开它们闭合的花瓣。但夜里的梨花是什么情形,却未曾留心过,想必依然是在星光下盛开着的吧。
金川一县,大部分村落与人口都沿着大渡河两岸分布,从清朝乾隆年间开始便广植梨树。看前些年有些过时的统计资料,说四野中栽种的梨树达百万株了。金川全县人口七万余人。城里人和高山地带的农牧业人口除外,摊到每个农业人口头上,那是人均好几十株了。所以,这里的梨花不是一处两处,此一园,彼一园,而是在在处处。除了成规模的梨园,村前屋后,地头渠边,甚至那些荒废的老屋基上,都是满树梨花。
一处处地想看完看尽,怕只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便挑两处去看。一处沙耳,一处喀尔。两处地方,如今都是藏汉民杂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名也是藏语汉写。沙耳在金川河谷最宽处,两岸田畴绵延,村庄密集,填满了好几公里宽的谷地。田畴,道路,村落间所有的空隙,都站满梨树。梨花开满,如雾如烟。那些雾,那些烟,都似乎在将散未散之间。远山逶迤的山梁上昨夜又积上了新雪。春天,梨花开放时,这个地方往往低处下的是雨,高处降的就是雪。现在天放睛了,高处是晶莹的新雪,低处谷地里雨后的梨花雪一样的白,又是不一样的白。如雾如烟的白。不太知道是要马上散开,还是正在聚拢的白。在沙耳,我们去到山半腰,背后是积雪的山头,正好把这壮阔的美景尽收眼底。早餐时,餐厅墙上挂着一张就从现在这个位置拍摄的照片。县委书记说,有客人看了这张照片,不以为是真实景色,而是一张P图,因为他们不是在梨花盛开的时节来的,不相信积雪的山头和谷中的梨花可以同框,可以这样交相映照。可是现在,我们就站在这美景中间了。太阳正在升起来,阳光照耀之处,那些梨花变幻出了更加迷离的光芒。
我们下山,要到那些村中去。要到那些如云如雾的梨花林中去。
作者 | 阿来/图片均由代永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