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沛坤
对三爷爷的思念一直逃不开橘子酱三字。
曾有一瞬,我以为苏童先生描写的有名橘子酱乡,就是我的家乡。
三爷爷喜欢吃橘子,后来,在门前门后都种上一些树。那是一些小小的枝干,平淡无奇。尤其当月亮掉入了烟囱,夜晚的乡村在汹涌麦浪中微微倾斜。它只是瑟瑟的躲在一隅,热闹是它们的。
倘若门前的那棵橘子树开花了。米粒样大小,簇在枝桠上。
小时候家里还有葡萄架的时候,初夏时分,小小的我仰头看着窸窸翠窣落下的小花粒,竟以为这是葡萄枝开出的花。后来捡起地上的一把落花细细嗅嗅才明白,哦,原来这是橘子树的花啊。
橘子树的花香是比嫩叶子还要芬芳馥郁的,一如白酒渐渐在舌尖化开,浓烈得让人难以喘息。它有着娇小的身量,尾端那一点点红色好似大头娃娃头上的红点。我莫名想到张晓风文字中描述十字花科的“一树美丽的四言”,然而它并非十字花科植物,却也胜似一树轻盈诗文般款款而来。
一树诗文引来了专属于它的阅读者。清晨,还有点儿冷淡而温润的阳光刚刚散开,和着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鸟鸣,蜜蜂们开始将这花蕊一一编册。一树蜜蜂翅膀飞动的声音是震撼人心的。在万物经历一夜安眠刚刚苏醒的时候,在寂静得只有鸟儿欢歌的时候,一树蜜蜂的“嗡嗡”声便在将醒未醒的耳朵旁萦绕。然而我并不觉得它们吵醒了我的睡梦,却感谢它们唤醒我去倾听它们与鸟儿音声相和的合鸣,感谢它们唤醒我像它们一样热情而安谧的一天。
“幺幺,爷爷做了你最喜欢的橘子酱,这就给你寄过去,吃不完记得用冰箱冰里头,勿要放坏喽,吃完了以后可就没有了。”每至往年的这个时候,接到姑妈的电话,心情总是愉悦的,这意味着不久的几天里我便能收到三爷爷做的一大罐的橘子果酱。在他病倒之前,我从未想过哪一天会吃不到三爷爷的橘子果酱,我一直便像是在三爷爷爱的列车里撒欢地得意忘形的小孩,而如今列车突然临近中转,我不得不下车,进行下一段旅途。
拧开果酱罐子,将残留的一点果酱含入口。待到浓稠的果酱在嘴里慢慢化开,甜爽的口感也在嘴里蔓延开来,果香席卷我的味蕾。可我的心却没有因此而振奋,反倒是思恋至极的伤感大张旗鼓的席卷而来,回忆夹杂着鼻中的酸意接踵而至,眼中不免被泪水模糊……
幼时父母忙于生计,将我带回湖南老家让三爷爷帮忙照看。爷爷是村里出了名的老中医,村里大部分人都被他医治过,因此他深受尊重与爱戴。我时常叫嚷着爷爷让他带我去田里,他腿脚不好,可他每每必笑着应承,他还是一手拉着我的衣服,或抱或背,慢慢地迈着步子走在乡间崎岖的山路上。暮色稍晚,临近村口,大伯见着我们爷俩一老一小身影,便朝放下担跟爷爷打了招呼,随即热情地邀我们去他家吃饭。爷爷不好下厨也不会下厨,有人相邀自然也爽快应承。
漂亮的橘子树,每至夏季末,阳光也愈发变得温柔,夏日的蝉鸣也渐渐销声匿迹,橘子结出了青色的果子,四周围绕着能够净化夏日炎热带来烦躁的沁人心脾的清香。我随即被吸引,饭后便爬到门口仰着头细细端详。有时偷偷捡起一个落在地上的发青的橘子放进口袋,仿佛捡走了一整个夏天。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橘子树慢慢长大了,却没有给爷爷一整年的夏天。我发觉这颗橘子树结出的果并不甜,倒是有些我不喜欢的酸涩,爷爷为此学会了制作果酱,将它的缺点转化成了优点,我喜欢得紧。爷爷做橘子酱,总是得忙活半日,我就在一旁看着,也不闹腾。爷爷把橘子一个个扒皮,每一个我都偷偷尝一小瓣,爷爷见我偷吃也不怪,笑着说:“剥橘子皮,剥橘子皮,剥完橘子皮剥橘子筋筋。”爷爷慢条斯理地给橘子抽筋,将橘子切成小块,他说这样熬酱的时候容易出汁。切好之后撒糖腌渍,生着火,添着柴,把腌渍过的橘子倒入砂锅,爷爷拿着勺子,搅拌,搅拌,搅拌,咕嘟咕嘟的声音伴着微微的清香不断升腾,待熬到果胶出来,粘稠的时候就可以起锅了,装进事先准备好的罐子里,当然,爱,也被装进了心里。每年秋季便盼着爷爷的电话告诉我橘子熟了,可以将爷爷的爱附着于它,让我再次徜徉于爷爷的爱里。我也慢慢长大了,却再没有给爷爷属于我该给予他的幸福。
夜晚时,我悄悄将那颗青色的橘子放在爷爷的枕头下。爷爷患有风湿,春冬季节时,腿总是疼得打紧,只有在夏季时不会那么严重,我不要看着我深深爱着的爷爷受病痛如此折磨。我想,如果能把夏天送给他,他应该就不会再痛了吧。孩童时的想法总是难免纯真,爷爷也是这么想的。
几月后我的生日,爷爷的病人送来了一颗小树苗,说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迫不及待和爷爷一起冲出门去。选择好了地方便开始干活,爷爷年纪虽然稍微长,两只腿都患有风湿,但干起活来却也干脆,他锄着地,我给他擦汗递水,腿脚不好,站不久,他佝偻着身子干会歇会,挖坑,栽树,埋土,浇水,爷孙相互搭配着干活,很快就看见小树苗屹立在相对平坦的小坡上。我心里是欣喜的,因为这样爷爷就可以拥有好多好多的夏天。
我们一直认为爱是鲜明的,甚至万物中爱当属第一。但某一天当回首过往,会如梦初醒般发觉爱是潜移默化的。而最难以释怀的爱会在时间的长河里生出枝杈。
记忆中的三爷爷总是含着笑,眼里开着一朵朵花。他热爱这世间的一切,亦同爱着自己的儿女般,他的心中总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让外界少去些许浮躁,仅留有满心的澄净。我的心中也有一片的树,一颗橘子树,它是我三岁生日时爷爷携我一同种下的。种在爷爷家门口的草地里,种在晚归的风里,也种在我的心中,它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心中的树也在爱的滋润下也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