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1日,民革北京市委会与民革中央第四支部共同举办“在传统节日说传统文化”民革党员之家读书会。读书会上,三位民革党员围绕“苏轼的生命艺术”“中国历代刺绣拾粹”“老北京的门墩”等主题与大家进行分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值此中秋佳节来临之际,特摘编民革党员方莉在读书会上讲述的《山河远阔,人间烟火——浅谈苏轼的生命艺术》一文,以飨读者。
为什么我们都喜爱苏轼?
或许因为他的才华卓绝,或许因为他是“唯美食与爱不能辜负”的代言人,或许因为他有着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或许因为他是古代男权社会里极少且极具温情的暖男,又或许因为他的平淡天真、逸致雅趣。
都有,却不尽然。
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命运多舛,我想用一个佛家的词来形容他的一生:圆满。这种圆满并非来自心想事成,恰恰相反,他是在苦难之中完成了自我的一个人物。
山河远阔
世人常以豪放、旷达、超逸来形容苏轼的词作。他的词可窥其眼界之高远,胸怀之疏阔,神思之缥缈。最能代表这种意境的是两首作品——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前赤壁赋》)
此赋为1082年,苏轼被贬黄州时游览赤壁所作。
友人提出这样一道哲学命题:人生如此渺小短暂,那么人生的意义何在?苏轼的回答,体现了他的人生哲学:人生短暂,但可以有限观无限;生命渺小,却可以微小至远大。生命之重不在于体量的大小,而在于目之所及能仰望的辽阔。生命之贵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心之所骛能达到的邈远。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这首词同样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苏轼谪居黄州时所写,当时作者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两年余。词中既有一种光阴虚掷、壮志难酬的感喟,也有一种释怀:不是我一个人承受着盛衰成败荣辱,古往今来英雄豪杰概莫能外。个体的“我”并不特殊,也不孤独,于是由悲慨之中生出一种超脱与旷逸。
于苏轼而言,纵有千古,横有八荒,他可心骛八极,神游万仞。在苏轼这里,历史是时间,宇宙是空间。以宇宙为横轴,以历史为纵轴,交汇于个体的“我”。他将自己的悲慨苦闷,化入浩瀚无尽的宇宙之中,化入邈远悠长的历史之中。
他的世界极致远阔,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清风明月、长空万里、星辰大海,甚至宇宙洪荒。
人间烟火
苏轼是幸运的,既能显于当世,又能流芳千古。既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又获得了家人的喜爱。
苏轼一生有三位妻妾,每一位都与他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原配王弗与他是琴瑟之好,少年得志时,携手并进;继室王润之与他是中年夫妻,宦海沉浮时,休戚与共;侍妾王朝云与他是灵魂伴侣,晚年孤苦时,心意相通。而这背后折射的,是他对每位妻妾都倾心以待。
如果要说自古以来最著名的悼亡词,莫过于苏轼写给他的原配夫人王弗的这首《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在王弗去世十年后,苏轼写的这首词,仍然凄婉哀绝,令人动容。长久郁结于心中的悲叹及满腔的思念从心底喷薄而出,这种浓挚悲凉的思念,解不开拂不去,任岁月流逝,愈积愈烈。
三位夫人都与他情深意笃、同心同德,实属难得。而更难得的,是苏轼与他的弟弟苏辙之间的手足情深。终其一生,苏轼写过的所有诗词中,给弟弟苏辙的是最多的。最著名的当数这篇千古名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这首词是1076年中秋苏轼因不堪朝廷争斗,自请离京外任密州时所作。兄弟俩已七年未得团聚。每逢佳节倍思亲,苏轼面对一轮明月,心潮起伏,写下这首词。
在每个关键的人生阶段,苏轼都写了诗词给苏辙。每次分别,苏轼与苏辙都十里相送,依依惜别;每次苏轼遇难,苏辙都甘愿牺牲自己解救兄长;每每苏轼穷困潦倒,苏辙都节衣缩食、慷慨解囊。从未有过被连累被殃及的怨憎,从未有过既生瑜何生亮的嫉恨,从未有过被亏欠被麻烦的嫌弃。
《宋史》中称苏轼与苏辙兄弟:“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二人对彼此也作过评价。苏辙认为苏轼:“扶我则兄,诲我则师。”苏轼则认为苏辙:“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
人们不禁感叹: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又是什么神仙兄弟呀!这是苏轼的幸运,是他的幸福,也是他的人格魅力。一个人爱他不足为奇,身边的人都爱他,难道不是他可爱吗?
人生实苦,虽然,苏轼也常常感到“拣尽寒枝不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独,虽然他也曾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心念,可他最终,仍将滚烫的一生付与这烟火人间。
更何况,他始终不忘修齐治平的理想、报效江山社稷的壮志、对苍生黎民的关忧。他始终眷恋这人间温暖,历尽劫波,他仍然觉得人间值得。苏轼最终在苦难中实现了自我完成,圆满具足。
纵观苏轼的一生,外化天地,以骋辽阔;内持烟火,以养丰盈。上天给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以及常人难以承担的苦难。他却在山河远阔中飞扬,在人间烟火中欢笑。
(作者:方 莉,系团结出版社有限公司编辑部主任、民革北京市委会文史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