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显耀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因为写一本和顺的书,我曾经在水碓村一家名为“和顺人家”的民居旅馆住了一段时间。主人早出晚归,给了我一把大门钥匙方便我进出。这种开在家的小旅馆充满了亲和感,开始几天我像是住在亲戚家,后来就像是在自己家了。
我住的地方在艾思奇纪念馆隔壁,屋外是高大青翠的竹丛和嫣然绽放的三角梅掩映下的龙潭,潭边一棵大榕树、一棵大樟树洒下浓浓的绿荫在宽阔的月台,四周葱葱郁郁,光影斑驳,各种鸟鸣声此起彼伏。
我不知道在和顺能走多远,它六百多年的历史压迫着我、到处分岔的巷道迷惑着我,我翻遍厚厚的史籍和走完每一条小巷所看到的,究竟是和顺的什么部位?为什么我总觉得它真正精彩的部分还没有看到?就像我无法从繁密的枝叶里找到那只布谷鸟,只能不断地听到它发出让我激动不已的叫声。
天气很热的时候,龙潭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嬉闹着在清澈的湖水里钻出钻进,累了就爬上湖心亭歇一会。水碓村与拾级而上的元龙阁隔潭相望,人与神比邻而居。这些赤条条的孩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久后才冒出来,分不清是人的孩子还是神的孩子。
我呆呆地看了好一阵,那个叫李生萱的小孩应该在他们当中。那是1918年的水面。李生萱当时8岁,他在离开故乡6年后,因祖父病故而被父亲李曰垓带回家奔丧,呆了几个月。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故乡,以后他就越走越远。他在这里住的时间累计不到3年,他注定是属于另外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中的人。
这个加快了中国革命进程的人,他8岁的赤条条的身影搅得龙潭波澜四起的情景还在被这里的老辈子人提起。后来他用笔把一个时代搅动起来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回想起童年的这段岁月。如今他的出生地成了他的纪念馆。房子经过重建和返修,比他住的时候漂亮多了。就像“艾思奇”这个名字比“李生萱”要响亮得多。
那几天我在他家隔壁,又翻看了一回《大众哲学》,我毫无理由地相信在这里看这本书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本深入浅出地系统介绍马克思主义哲学精义的扛鼎之作,在1935年艾思奇加入中国共产党之际首次出版,在以后的十多年中共发行32版。千千万万的热血青年就是在这本书的感召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艾思奇纪念馆中有台湾学者、蒋介石的高级顾问和幕僚马璧所题书法“一卷书雄百万兵攻心为上胜攻城蒋军一败如山倒哲学尤输仰令名”,并注有“一九四九年秋后蒋介石检讨战败原因自认非败于中共军队乃败于艾思奇大众哲学之思想攻势,一九五七年夏月提到大众哲学余悸犹存”字样。蒋介石败退台湾后,为了找自己失败的原因花了好大心思研究艾思奇的书。
在这里让人很想弄清楚一个问题:这样一本书为什么会出自一个和顺人之手?
和顺地处极边,巍巍高黎贡山横亘于前、无穷数的高山深泽绵延于周边。但一代代和顺人并不甘于被困守的命运,他们一路披荆斩棘,打通了到缅甸的路,形成了“走夷方”的传统。当一个乡镇拥有了面向一个国家去发展的机遇,“边疆”就变成了前沿。从困守之地出发的梦更加具有向远的潜质,这是不是和顺的发展禀赋中隐含的哲学思维?
数百年“走夷方”的传统蓄养了和顺人自强不息的开拓精神。二十世纪初,大清国势转微,国内革命风云渐起时,以李曰垓为代表的一批和顺人挺立到了时代潮头。随着他们往内地深造和赴日求学,和顺也被带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在风云变幻中巧妙地把祖传的智慧深深地嵌进了中国往光明挺进的艰难进程中。然而莫测的时势常使这些人身不由己地沉沉浮浮,他们在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中承受了那一代人必须要承受的所有苦难,同时也在苦难中完成了和顺精神的脱胎换骨。
此后的几十年,这批人在和顺与外部世界间出出进进。张盈川先回来了,他在和顺创办了新学,组织了影响很大的社团——咸新社。接着寸辅清也回来了,为这里的新思潮助了一回阵后又出去。寸树声回来得晚一些,他在腾冲沦陷前的两年半时间里把和顺的教育推上了高峰。
李曰垓是最忙的人,他先是来把一家人都接出去。过了几年又带他们赶回来奔丧。那时他担任云南垦务督办,到处奔走,把家人接到昆明摆下后也难得一见,回和顺老家其实也是他们一家人能团聚的为数不多的时间。
此后李曰垓隔几年就回和顺一趟,主持着把李氏宗祠建起来。接着他带出去学有所成的大儿子李生庄也回来了。李生庄参加过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接受了进步的民主思想,不断被新军阀通缉。他回来担任过和顺图书馆馆长,接着他到县城创办了腾越简易师范学校,并创办了《腾越日报》。
只有那个已经改名为艾思奇的李生萱一直没有回来,他已经走得太远,无法回来了。
这个苦命的孩子被父亲带出去后在颠沛流离中长大。1924年,李曰垓被唐继尧迫害而流亡香港,14岁的艾思奇跟着到香港读书,一年后与母亲及弟妹一起回昆明,在省立第一中学插班读书,在这里他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青年努力会”。
1927年年初,艾思奇因参加学生运动被通缉,他乔装出走到南京东南大学找大哥李生庄。其时李生庄是学生会负责人,并已加入中国共产党,因被军阀孙传芳通缉而早已逃到上海。不知情的艾思奇在哥哥的宿舍被捕。后经李根源交涉,保释出狱。艾思奇随即在苏州李根源住处匆匆见了父亲一面,就赶往日本东京求学。在那里他阅读了许多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品,钻研了黑格尔的《逻辑学》。当年他就因生活艰苦和用功过度而得了胃病又返回昆明。
在昆明养病的两年中,艾思奇把大多数精力都用在钻研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上。病好后又到日本,他通过刻苦自学掌握了德语,可以直接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经过他孜孜不倦的钻研,他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变化。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毅然弃学回国。此后他在上海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33年他加入了中共领导的“社会科学家联盟”,走上了研究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道路。
这条道路使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回到故乡,甚而至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在给李生庄的信中曾感叹“家乡白白养了我”,但同时又说:“在时代的洪流里,我尽我的全力做点比较更为大样的事,拿别的方面的成绩来赎不得尽责于家乡的过尤。”
艾思奇25岁时出版他的成名作《大众哲学》,到他56岁病逝,共出版了包括《大众哲学》《哲学与生活》在内的具有广泛、深远影响的哲学专著30余部,400多万字。为党的思想理论建设作出了历史性贡献,毛泽东称他为“党在理论战线上的忠诚战士”。
从和顺出发,艾思奇像一个精灵,他是懵懵懂懂就被带出去的。这个少年时代就从事革命活动的人,最初也相信其父“工业救国”的理论,并按照父亲的要求主攻工科,但总是很残酷的现实让他否定了这条路。
专攻西洋哲学的李生庄发现了他在哲学方面的天赋,找了很多哲学书籍给他看,这是他成长历程中的关键一步。此外,李生庄很早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学生运动,给了他很深的影响。
他站在父亲和大哥的肩上,看到了自己命运的远景,毅然披荆斩棘闯了过去。处极边而向远,艾思奇以苦难中国大地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大众化之路把和顺数百年生生不息的“出走”精神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高峰之下,极边更显辽阔,幽远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