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展厅
大部分人对抽象艺术多少有点发怵。尤其当走进四面白墙的美术馆空间，目之所及都是不解其意的作品，恍惚和迷茫就会油然而生。
他画的是什么？这些形状像什么？我们在具象的世界生活太久了，总会本能地寻找我们熟悉的经验。然而，抽象主义恰巧站在具象的对面，它不描绘客观事物，没有任何具体的指向，它表达认知、情绪和观念。
所以当我们进入完全抽象的场域，让我们先放下探求事实的执念。我们不可能像看神话或历史题材的作品那样，通过阅读和观看，可以全盘了解画家想要叙述的故事，或者感同身受那些爱恨情仇；在抽象画中，我们无法洞悉作者的所有秘密，也难以与其达到高度的共鸣。
我们要体味的，是自己与作品之间是否存在交流的可能。哪些细节、色彩打动了你，哪些图景、氛围让你心潮澎湃，每个观众对于每件抽象作品都会产生不同的解读和感受，它们可以被分享，无法被共享。当然，我们会对很多作品毫无感觉，这特别正常也很合理，我们就是要在错综复杂里聚焦到与自己产生链接的东西。
现在，让我们怀揣对抽象主义的宽宥走进丁乙的世界。
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的丁乙个展名为“故乡与旅程”，内容分为两大板块。
一、纸本的历史
第一板块叫做“纸本的历史”，讲述丁乙以纸为媒的创作历程，以及标志性“十”字符号的变迁走向。
草图13件 ，1987-1989
丁乙曾迷恋过郁特里罗，徘徊于风景画的门口。而丁乙最终选定了抽象的道路，并且在相当年轻的时候就确立了“稳定而决绝的观念系统”，那就是以"十"字这样一个无意义的，微小的符号，苦行僧般地反复刻画从而构成一面图像。是俄罗斯方块吗？是田字格笔记本吗？还是地图？棋盘？抑或是丁乙教的图腾？
质疑是无可回避的，时间会给出答案。"十"字最终呈现的景象，是广袤天地，是星辰大海，比辽阔更辽阔，比深邃更深邃。
即使在后来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乡土伤痕等流派如火如荼之际，丁乙依旧"一意孤行"。
郁特里罗的巴黎街景
张晓刚的血缘系列
岳敏君的笑脸人系列
最初的“十字”，冷静、严谨、利落，让人想起马列维奇的方块和蒙德里安的格子，艺术家试图呈现的是纯粹的理性。 同时期在国内，“新刻度小组”由王鲁炎、顾德新与陈少平共同成立，他们主张用数学的方法，从作品中彻底移除艺术家的个性。
丁乙早期作品
马列维奇的黑色正方形
蒙德里安的格子
新刻度小组王鲁炎
90年代，丁乙不再追求毫无人为因素的精准，允许偏差和深浅的存在，以及情绪的流露。我认为这样的艺术是动人的：在冷酷的抽象里添加微热的温度，在平整的几何中掺杂一丝混乱，在合理的秩序之内引发小范围的冲突。
丁乙，《十示1995-B63》，1995，瓦楞纸
丁乙，《十示 1998-B12》，1998
激情四射的行动画派肯定不是丁乙的理想， 极简主义也不足以表现他的复杂，因而，丁乙创建了自己的语言体系。虽然用一个艺术家去联系一个艺术家，似乎对原创不敬，但我仍然要提到欧洲抽象绘画先驱汉斯·哈同。在我看来，哈同和丁乙的美学观念有一些共通之处。他们允许规整的田地里生长几丛肆意的野草，从而使审美与情感达到平衡。
波洛克的滴画系列
斯特拉的极简主义作品
汉斯哈同的作品
理性与感性撞击的张力，其实就是人性的张力。这是一种最令人着迷的对抗。
在这个板块中，有几件作品我尤其喜欢。
十示 1998-B9
这是一件不太丁乙的作品。底层是黑色的背景，表面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复写纸，复写纸上散落着白色的十字符号和变体。远远望去，像一片雪花飞舞的灰蒙天空。我感受到的是克制的爱意，是温柔的诗意。我向艺术家求证，这是热恋时的创作吗？艺术家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要知道，艺术家有时候也会有他的...嗯...一些个心绪。对对，我们当然允许冷抽象艺术家也拥有柔情的一面。
十示 1995-B21
这是一件质感丰富的作品。画家用的颜料很厚使得笔触变得立体，二维的十字变成三维的空间。彷佛某种强烈的情绪叠加，但又被抑制在可控的矩阵之中。
十示 2022-B6,2022，藏纸上矿物颜料
这两件纸本是丁乙旅藏时的创作。导览说，这是夜幕下珠峰山顶的白雪在闪闪发光。或许是的，但我拒绝了这个引诱我们回归具象的思考。我瞬间看到的是，塞纳河里的点点星光，我遇见了梵高。我想我们应该抱有这样一种观看抽象的态度：我们尊重当下的直觉，享受我们眼前的图景，不必费心回溯作者的彼时所见。
二、旅行笔记
个展的第二板块叫做“旅行笔记”，记录了丁乙行走的世界，展出了一系列作品表现其对某段旅途的印象和归纳。
在现场，我听见观众说，哇，他画的纽约就是我记忆里的纽约唉，星光璀璨的。或者，咦，巴厘岛怎么会是这样黑乎乎的，应该更明快一点吧。如果丁乙画几条灯红酒绿的街道，或一片蓝天碧海的沙滩，观众的反馈或许不会如此鲜活。
旅行笔记，纽约
2023年4月9日，速写本上水溶性彩色铅笔，19x27cm
旅行笔记，巴厘岛
2009，速写本上水溶性彩色铅笔，27x39cm
我们去过的地方，我们经历的旅行，与我们各自的观察和心境息息相关。可能我们看到了丁乙所看到的，也可能我们绝不同意丁乙的视角，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乙袒露了他彼时的心事，而我们有权选择驻足或者走开。
近些年，丁乙去了很多第三世界的国家与地区，留下了精彩的纸本“速写”。经济发达的都市往往相似，处处可见科技便利生活的成果。而这些地方恰恰还保留着古文明的遗迹，拥有属于自己的颜色和印记。艺术家身处其中，不仅完成了空间的转换，也实现了与历史的对话。
旅行笔记，德里
2017年12月26日，包边宣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27x24cm
旅行笔记，开罗
2017年7月28日，包边宣纸卡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24x27cm
因此，当我在观看丁乙的“旅行笔记”时，我会觉得开罗比新加坡更迷人，德里比加利福尼亚更深刻。令我印象最深的部分则是“重返西藏”系列。艺术家在1989年、2018年、2021年三次入藏，最后一次才开启真正的创作，并在西藏举办了宏大的个展。在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我们虽然只能看到较小的纸本作品，但也足以窥见画家朝圣西藏的敬畏与虔诚。方方正正的色块，工工整整的十字，是长途跋涉的苦行，也是日日颂经的修性。
旅行笔记，江孜
2021年11月24日，速写本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27x39cm
旅行笔记，日喀则
2021年11月27日，速写本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27x39cm
旅行笔记，拉萨
2021年11月21日，速写本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27x39cm
旅行笔记，拉萨
2021年11月22日，速写本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27x39cm
很多时候，艺术作品的力量跟作品的尺幅并无绝对的关联，小尺寸的画作依然可以气象万千。这是我在丁乙的“旅行笔记”中收获的深切体会。
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感受是，我始终认为，艺术无国界的核心意义在于，来自任何文化背景的观者都应该被赋予同等的机会，去欣赏、去理解、去获得共鸣。丁乙的作品消解了意识形态和民族情结，这需要勇气，也需要胸怀。从人类的角度共情人类，以世界的广度丈量世界，是普通艺术家变成伟大艺术家的关键转折。
"十"字是丁乙的标志和成就，它的珍贵不言而喻。画廊和策展人倾向于强调"十"字符号系统的强大和持久，这合乎情理，因为必须在短时间内让观众留下深刻的记忆点。
但艺术家的想法或许不同。
我在展览现场遇到丁乙，他只身站在自己的巨幅作品前面，便走过去闲聊。我问道，这么多年一直以"十"字为基础元素进行创作，您的脑海中是不是已经建成一个庞大而稳固的符号体系，遇到想画的事物，只需直接调取系统中的图像，无需再进行复杂的转译。丁乙马上否定了我：当然要不断找寻新的想法。"十"字不是必须的，整幅图景才更重要。
35年使用一种语言无疑是伟大的坚持，但它并不限制未来。未来的丁乙，会在"十"字的天地里越走越广阔，还是会构建一个全新的语言系统，是不确定的。这正是艺术最有趣之处，也是艺术家最大的魅力。